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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蒙:苦盡甘來遞轉,正強忽弱誰明?惺惺自古惜惺惺,時運文章操勁。無縫機關難見,多少筆墨偏精。有情情處特無情,何是人人不醒?]

  [靖:他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一事啟兩事者均曾見之。豈有似「送花」一回間三帶四攢花簇錦之文哉?]

  [題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甲戌側批: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閒話去了。[甲戌側批: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離生動之妙。]周瑞家的聽說,便轉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甲戌側批: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甲戌側批:蓮卿別來無恙否?]站在臺階坡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努嘴兒。[甲戌側批:畫。]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

  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甲戌雙行夾批:總用雙歧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見薛寶釵[甲戌側批: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寫。]穿著家常衣服,[甲戌雙行夾批:好!寫一人換一副筆墨,另出一花樣。甲戌眉批:「家常愛著舊衣裳」是也。]頭上只散挽著纂兒,坐在炕邊裡,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甲戌側批: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見他進來,寶釵才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甲戌側批:一人不漏,一筆不板。]寶釵笑道:「那裡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甲戌眉批:「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甲戌側批: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甲戌側批:奇奇怪怪,真雲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甲戌側批: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甲戌側批: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甲戌雙行夾批:卿不知從那里弄來,餘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

  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甲戌側批: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麼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裡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甲戌雙行夾批: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甲戌側批:「梨香」二字有著落,並未白白虛設。]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甲戌側批:一字句。]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甲戌側批:新雅奇甚。]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麼著?」寶釵道:「也不覺甚怎麼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甲戌雙行夾批: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房裡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甲戌雙行夾批: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媽忽又笑道:[甲戌雙行夾批:「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甲戌雙行夾批: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麼?」[甲戌雙行夾批: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薛姨媽道:「把匣子裡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甲戌側批: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甲戌側批:「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份。]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甲戌雙行夾批: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麼?」金釧道:「可不就是。」[甲戌側批:出明英蓮。]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甲戌雙行夾批: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並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遠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裡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甲戌雙行夾批:傷痛之極,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一段文字矣。]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歎息傷感一回。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甲戌側批:不作一筆安逸之筆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呢。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甲戌雙行夾批:妙名。賈家四釵之鬟,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呢,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裡?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這屋裡不是?」[甲戌雙行夾批: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裡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即饅頭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笑,[甲戌雙行夾批: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捨等事,可知一支筆作千百支用。又伏後文。甲戌眉批:閑閑一筆,卻將後半部線索提動。]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甲戌側批:曰司棋,曰侍書,曰入畫;後文補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裡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往于老爺府內去了,叫我在這裡等他呢。」[甲戌雙行夾批: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甲戌雙行夾批: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騙佈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餘信[甲戌側批:明點「愚信」二字。]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甲戌雙行夾批: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後文,豈真為送花哉!]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甲戌雙行夾批: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甲戌側批:二字著緊。]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甲戌側批: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甲戌側批:有神理。]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甲戌雙行夾批: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汙瀆阿鳳之英風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甲戌眉批: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平兒便到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裡拿出兩枝來,[甲戌側批:攢花簇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亂。]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裡給小蓉大奶奶戴去。」[甲戌側批: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麼?」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麼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楚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麼事。」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麼,忙的如此。」女兒聽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戌雙行夾批:又生出一小段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頑呢。[甲戌側批:妙極!又一花樣。此時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甲戌側批:瞧他夾寫寶玉。]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甲戌側批:此處方一細寫花形。]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甲戌側批:妙!看他寫黛玉。]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甲戌雙行夾批: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甲戌側批: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在「看一看」上傳神。]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甲戌眉批:餘閱送花一回,薛姨媽雲「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出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之筆也。]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甲戌側批:「和林姑娘」四字著眼。]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甲戌眉批:餘觀「才從學裡來」幾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歎!想紈絝小兒,自開口雲「學裡」,亦如市俗人開口便雲「有些小事」,然何嘗真有事哉!此掩飾推託之詞耳。寶玉若不雲「從學房裡來涼著」,然則便雲「因憨頑時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歎。]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甲戌側批:著眼。]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甲戌側批:又提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甲戌側批:不必細說方妙。]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回去,一併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甲戌側批:阿鳳一生尖處。]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就叫他們去四個女人就是了,又來當什麼正經事問我。」[甲戌雙行夾批: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麼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麼。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有什麼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麼?」尤氏道:「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裡作什麼?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裡,[甲戌眉批: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作造。]想在書房裡呢,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麼?」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甲戌雙行夾批:「委屈」二字極不通,卻是至情,寫愚婦至矣!]鳳姐說道:「既這麼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甲戌雙行夾批: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誰家方珍憐珠惜?此極相矛盾卻極入情,蓋大家婦人口吻如此。]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甲戌側批:自負得起。]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扭著,就帶他來。」[甲戌眉批:此等處寫阿鳳之放縱,是為後回伏線。]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羞羞怯怯,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甲戌側批:不知從何處想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問他年紀讀書等事,[甲戌側批:分明寫寶玉,卻先偏寫阿鳳。]方知他學名喚秦鐘。[甲戌雙行夾批:設雲「情鐘」。古詩雲:「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甲戌雙行夾批:一人不落,又帶出強將手下無弱兵。]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甲戌側批:淡淡寫來。]那寶玉只一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甲戌雙行夾批: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粱紈絝之意。]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甲戌雙行夾批:一段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後朋友中無複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蒙側批:此是作者一大發洩處。]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甲戌雙行夾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甲戌雙行夾批: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甲戌雙行夾批:「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蒙側批:總是作者大發洩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甲戌雙行夾批: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忽又[甲戌雙行夾批:二字寫小兒得神。]寶玉問他讀什麼書。[甲戌雙行夾批: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鐘見問,便因實而答。[甲戌雙行夾批: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裡坐去,省得鬧你們。」[甲戌雙行夾批: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於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些是有的。」[甲戌側批:實寫秦鐘,又映寶玉。]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甲戌雙行夾批: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豈不更奇?]秦鐘因說:「業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可以附讀。我因業師上年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裡讀。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裡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甲戌眉批:真是可兒之弟。]「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裡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友猓不速速的作成,[甲戌眉批: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甲戌側批:自然是二人輸。]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就叫送飯。

  吃畢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甲戌雙行夾批:可見罵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麼!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甲戌側批:便奇。]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歎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蒙側批:有此功勞,實不可輕易摧折,亦當處之道,厚其贍養,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謂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者,我知之矣。]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甲戌眉批:這是為後協理甯國伏線。]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道:「伺候齊了。」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 仁系人 至大廳,只見燈 蚧曰停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甲戌雙行夾批: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的妙。]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象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把子的雜種王八羔子們!」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裡把賈蓉放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甲戌側批: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甲戌雙行夾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出甯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甲戌眉批:「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蒙側批;放筆痛駡一回,富貴之家,每罹此禍。]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蒙側批:暗伏後來史湘雲之問。]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秦家侄兒學裡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甲戌側批: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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