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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5)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萬,做一口氣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識熟,此時相見,吃了一驚!沈襄也不作揖,扯住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便引到書房裡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

  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屈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懷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途大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侄,便就此觸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於奸賊之手。」

  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臥室之後,有一層複壁,盡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後,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鑽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間,四面皆樓牆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極嚴,誰人敢洩漏半個字?正是:深山堪隱豹,柳密可藏鴉。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萬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於門首,問老門公道:「主事老爺在家麼?」老門公道:「在家裡。」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曾相見否?」老門公道:「正在書房裡吃飯哩。」李萬聽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個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逕自出門去了。

  李萬等得不耐煩,肚裡又饑,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萬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到不知。」李萬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李萬道:「老爺如今在那裡?」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後,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

  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於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叔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走。」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麼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一遍。

  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常有什麼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紀,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麼?強裝麼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耍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裡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裡?放誰在廳上喧嚷?」

  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後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後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廊。

  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裡鬥口。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罵道:「好夥計!只貪圖酒食,不幹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趲犯人出城去,待怎麼?」李萬道:「呸!那有什麼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

  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裡,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幹事的人!是甚麼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裡頭不在裡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紀,不關我事!」說罷便走。

  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裡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處,方才雖然囑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的索兒,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萬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

  李萬忍著肚饑守到晚,並無消息。看看日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免脫下布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聽得扛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萬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氣。主事是多大的官兒!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處,既然這裡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與他說話。」

  此時十月天氣,雖不甚冷,半夜裡起一陣風,樕樕的下幾點微雨,衣服都沾濕了,好生悽楚!捱到天明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逼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萬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在廳上大驚小怪,高聲發話。

  老門公攔阻不住,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嘴八張,好不熱鬧!街上人聽得宅裡鬧炒,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閑看。驚動了那有仁有義、守孝在家的馮主事,從裡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

  頭帶梔子花匾折孝頭巾,身穿反折縫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繩,足著草履。

  眾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

  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在此喧嚷?」張千、李萬上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他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天恩,快些打發上路。」

  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麼?」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他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閑是非,嚴府知道不是當耍!馮主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

  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搡的搡,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

  張千、李萬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萬道:「昨日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萬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妻。昨夜漢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複到飯店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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