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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5)


  這劉金壇原是東京人。丈夫是樞密院馮六承旨,因靖康年間同妻劉氏雇舟避難來金陵。去淮水上,馮六承旨被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劉氏發願,就土星觀出家,追薦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觀主。此後韓思厚時常往來劉金壇處。

  忽一日,蘇、許二掌儀醵金備禮,在觀中請劉金壇、韓思厚。酒至數巡,蘇、許二人把盞,勸思厚與金壇道:「哥哥既與金壇相愛,乃是宿世因緣。今外議藉藉,不當穩便。何不還了俗,用禮通媒,娶為嫂嫂,豈不美哉!」思厚、金壇從其言。金壇以錢買人告還俗;思厚選日下定,娶歸成親。一個也不追薦丈夫,一個也不看顧墳墓,倚窗攜手,惆悵論心。

  成親數日,看墳周義不見韓官人來上墳,自詣宅前探聽消息。見當直在門前,問道:「官人因甚這幾日不來墳上?」當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觀劉金壇做了孺人,無工夫上墳。」周義是北人,性直,聽說,氣忿忿地。恰好撞見思厚出來,周義唱喏畢,便著言語道:「官人,你好負義!鄭夫人為你守節喪身,你怎下得別娶孺人?」一頭罵,一頭哭夫人。

  韓思厚與劉金壇新婚,恐不好看,喝教當直們打出周義。周義悶悶不已,先歸墳所。當日是清明,周義去夫人墳前哭著告訴許多。是夜,睡至三更,鄭夫人叫周義道:「你韓掌儀在那裡住?」周義把思厚辜恩負義,娶劉氏事,一一告訴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尋他理會。」夫人道:「我去尋他。」周義夢中驚覺,一身冷汗。

  且說那思厚共劉氏新婚歡愛,月下置灑賞玩。正飲酒間,只見劉氏柳眉剔豎,星眼圓睜,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虧我,還我命來!」身是劉氏,語音是鄭夫人的聲氣。唬得思厚無計可施,道:「告賢妻饒恕。」那裡肯放。正擺撥不下,忽報蘇、許二掌儀步月而來望思厚。見劉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脫得手。

  思厚急走出,與蘇、許二人商議請笪橋鐵索觀朱法官來救治。即時遣張謹請到朱法官。法官見了劉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勸諭。」劉氏自用手打摑其口與臉上,哭著告訴法官以燕山蹤跡。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再三勸道:「當做功德追薦超生。如堅執不聽,冒犯天條!」劉氏見說,哭謝法官:「奴奴且退。」少刻,劉氏方蘇。法官書符與劉氏吃,又貼符房門上。法官辭去,當夜無事。

  次日,思厚齎香紙詣笪橋謝法官。方坐下,家中人來報說:「孺人又中惡。」

  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雲:「若要除根好時,須將燕山墳發掘,取其骨匣,棄于長江,方可無事。」思厚只得依從所說,募土工人等,同往掘開墳墓,取出鄭夫人骨匣,到揚子江邊,拋放水中。自此,劉氏安然。恁地時,負心的無天理報應,豈有此理?思厚負了鄭義娘,劉金壇負了馮六承旨。至紹興十一年,車駕幸錢塘,官民百姓皆從。思厚亦挈家離金陵,到於鎮江。思厚因想金山勝景,乃賃舟同妻劉氏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聽得舟人唱《好事近》詞,道是:

  往事與誰論?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
  倚門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計可同歸?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審聽所歌之詞,乃燕山韓國夫人鄭氏義娘題屏風者,大驚遂問梢公:「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國至燕山,滿城皆唱此詞。乃一打線婆婆,自韓國夫人宅中屏上錄出來的。說是江南一官人渾家,姓鄭,名義娘,因貞節而死,後來鄭夫人丈夫私挈其骨歸江南。此詞傳播中外。」思厚聽得說,如萬刃攢心,眼中淚下。

  須臾之間,忽見江中風浪俱生,煙濤並起,異魚出沒,怪獸掀波。見水上一人,波心湧出,頂萬字巾,把手揪劉氏雲鬢,擲入水中。侍妾高聲叫喊:「孺人落水!」急喚思厚教救,那裡救得?俄頃,又見一婦人,項纏羅帕,雙眼圓睜,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不能,遂惆悵而歸。歎古今負義人皆如此,乃傳之於人。詩曰:

  一負馮君罹水厄,一虧鄭氏喪深淵。
  宛如孝女尋屍死,不若三閭為主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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