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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1)


  太平時節元宵夜,千里燈球映月輪。
  多少王孫並士女,綺羅叢裡盡懷春。

  話說東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燈買市,十分富盛。且說在京一個貴官公子,姓張,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聰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燈,忽於殿上拾得一紅綃帕子,帕角系一個香囊。細看帕上,有詩一首雲:

  囊裡真香心事封,鮫綃一幅淚流紅。
  殷勤聊作江妃佩,贈與多情置袖中。

  詩尾後又有細字一行雲:「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請待來年正月十五夜,于相藍後門一會,車前有鴛鴦燈是也。」

  張生吟諷數次,歎賞久之。乃和其詩曰:

  濃麝因知玉手封,輕綃料比杏腮紅。
  雖然未近來春約,已勝襄王魂夢中。

  自此之後,張生以時挨日,以月挨年。倏忽間,烏飛電走,又換新正。將近元宵,思赴去年之約,乃於十四日晚,候于相藍後門。果見車一輛,燈掛雙鴛鴦,呵衛甚眾。張生驚喜無措,無因問答,乃誦詩一首,或先或後,近車吟詠,雲:「何人遺下一紅綃,暗遣吟懷意氣饒。料想佳人初失去,幾回纖手摸裙腰。」

  車中女子聞生吟諷,默念:「昔日遺香囊之事諧矣!」遂啟簾窺生。見生容貌皎潔,儀度閒雅,愈覺動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達情款,生亦會意。須臾,香車遠去,已失所在。

  次夜,生複伺於舊處。俄有青蓋舊車,迤邐而來,更無人從,車前掛雙鴛鴦燈。生睹車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車夫連稱:「送師歸院去。」生遲疑間,見尼轉手而招生,生潛隨。至乾明寺,老尼迎門謂曰:「何歸遲也?」尼入院,生隨入小軒,軒中已張燈列宴。尼乃卸去道裝,忽見綠鬢堆雲,紅裳映月。

  生女聯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後,女曰:「願見去年相約之媒。」生取香囊、紅綃,付女視之。女方笑曰:「京都往來人眾,偏落君手,豈非天賜爾我姻緣耶?」

  生曰:「當時得之,亦曾奉和。」因舉其詩。女喜曰:「真我夫也。」於是與生就枕,極盡歡娛。頃而雞聲四起,謂生曰:「妾乃霍員外家第八房之妾。員外老病,經年不到妾房。妾每夜焚香祝天,願遇一良人,成其夫婦。幸得見君子,足慰平生。妾今用計脫身,不可複入,此身已屬之君,情願生死相隨。不然,將置妾於何地也?」生曰:「我非木石,豈忍分離?但尋思無計。若事發相連,不若與你懸樑同死,雙雙做風流之鬼耳。」說罷,相抱悲泣。老尼從外來,曰:「你等要成夫婦,但恨無心耳,何必做沒下梢事?」生女雙雙跪拜求計。老尼曰:「汝能遠涉江湖,變更姓名於千里之外,可得盡終世之情也。」女與生俯首受計。

  老尼遂取出黃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還官人,以為路資。」

  生亦回家收拾細軟,打做一包。是夜,拜別了老尼,雙雙出門,走到通津邸中借宿。次早雇舟,自汴涉淮,直至蘇州平江,創第而居。兩情好合,諧老百年。正是:意似鴛鴦飛比翼,情同鸞鳳舞和鳴。

  今日為甚說這段話?卻有個波俏的女子,也因燈夜遊玩,撞著個狂蕩的小秀才,惹出一場奇奇怪怪的事來。未知久後成得夫婦也不,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燈初放夜人初會,梅正開時月正圓。

  且道那女子遇著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張,雙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個輕俊標緻的秀士,風流未遇的才人。偶因鄉試來杭,不能中選,遂淹留邸舍中半年有餘。正逢著上元佳節,舜美不免關閉房門,遊玩則個。況杭州是個熱鬧去處。怎見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詞,單道杭州好處。詞雲: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奢華。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時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到鳳池賒。

  舜美觀看之際,勃然興發,遂口占《如夢令》一詞以解懷,雲:

  「明月娟娟篩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試華燈,約伴六橋行走。回首,回首,樓上玉人知否?」

  且誦且行之次,遙見燈影中,一個丫鬟,肩上斜挑一盞彩鸞燈,後面一女子,冉冉而來。那女子生得鳳髻鋪雲,蛾眉掃月,生成媚態,出色嬌姿。舜美一見了那女子,沉醉頓醒,竦然整冠,湯瓶樣搖擺過來。為甚的做如此模樣?

  元來調光的人,只在初見之時,就便使個手段。凡萍水相逢,有幾般討探之法。做子弟的,聽我把調光經表白幾句:雅容賣俏,鮮服誇豪。遠覷近觀,只在雙眸傳遞;捱肩擦背,全憑健足跟隨。我既有意,自當送情;他肯留心,必然答笑。點頭須會,咳嗽便知。緊處不可放遲,閑中偏宜著鬧。訕語時,口要緊;刮涎處,臉須皮。

  冷面撇清,還察其中真假;回頭攬事,定知就裡應承。說不盡百計討探,湊成來十分機巧。假饒心似鐵,弄得意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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