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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範巨卿雞黍死生交(2)


  範曰:「自與兄弟相別之後,回家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賈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不覺又是一年。向日雞黍之約,非不掛心;近被蠅利所牽,忘其日期。今蚤鄰右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陽。忽記賢弟之約,此心如醉。山陽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賢弟以我為何物?雞黍之約,尚自爽信,何況大事乎?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雲: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囑咐妻子曰:『吾死之後,且勿下葬,待吾弟張元伯至,方可入土。』囑罷,自刎而死。魂架陰風,特來赴雞黍之約。萬望賢弟憐憫愚兄,恕其輕忽之過,鑒其兇暴之誠;不以千里之程,肯為辭親,到山陽一見吾屍,死亦瞑目無憾矣。」言訖,淚如迸泉,急離坐榻,下階砌。劭乃趨步逐之,不覺忽踏了蒼苔,顛倒於地。陰風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詩為證:

  風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敘舊盟。
  只恨世人多負約,故將一死見平生。

  張劭如夢如醉,放聲大哭。那哭聲,驚動母親並弟,急起視之,見堂上陳列雞黍酒果,張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問曰:「汝兄巨卿不來,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雞黍之約,已死於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適間親見巨卿到來,邀迎入坐,具雞黍以迎。但見其不食,再三懇之。巨卿曰:為商賈用心,失忘了日期。今蚤方醒,恐負所約,遂自刎而死。陰魂千里,特來一見。母可容兒親到山陽葬兄之屍,兒明蚤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雲囚人夢赦,渴人夢漿。此是吾兒念念在心,故有此夢警耳。」

  劭曰:「非夢也,兒親見來,酒食見在;逐之不得,忽然顛倒,豈是夢乎?巨卿乃誠信之士,豈妄報耶!」弟曰:「此未可信。如有人到山陽去,當問其虛實。」劭曰:「人稟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義所以配金,取其剛斷也;禮所以配水,取其謙下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達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聖人雲:『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又雲:『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巨卿既已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專務農業,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後,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遂拜辭其母曰:「不孝男張劭,今為義兄范巨卿為信義而亡,須當往吊。已再三叮嚀張勤,令侍養老母。母須蚤晚勉強飲食,勿以憂愁,自當善保尊體。劭于國不能盡忠,於家不能盡孝,徒生於天地之間耳。今當辭去,以全大信。」

  母曰:「吾兒去山陽,千里之遙,月餘便回,何故出不利之語?」劭曰:「生如浮漚,死生之事,旦夕難保。」慟哭而拜。弟曰:「勤與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親無人侍奉,汝當盡力事母,勿令吾憂。」灑淚別弟,背一個小書囊,來蚤便行。有詩為證:

  辭親別弟到山陽,千里迢迢客夢長。
  豈為友朋輕骨肉?只因信義迫中腸。

  沿路上饑不擇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雖夢中亦哭。每日蚤起趕程,恨不得身生兩翼。行了數日,到了山陽。問巨卿何處住,徑奔至其家門首。見門戶鎖著,問及鄰人。鄰人曰:「巨卿死已過二七,其妻扶靈柩,往郭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尚自未回。」劭問了去處,奔至郭外,望見山林前新築一所土牆,牆外有數十人,面面相覷,各有驚異之狀。劭汗流如雨,走往觀之。見一婦人,身披重孝;一子約有十七八歲,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處莫非範巨卿靈柩乎?」

  其婦曰:「來者莫非張元伯乎?」張曰:「張劭自來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

  婦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遺言也。夫主範巨卿,自洛陽回,常談賢叔盛德。前者重陽日,夫主忽舉止失措。對妾曰:我失卻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聞人不能行千里,吾寧死,不敢有誤雞黍之約。死後且不可葬,待元伯來見我屍,方可入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勸雲:『元伯不知何日得來,先葬訖,後報知未晚。』因此扶柩到此。眾人拽棺入金井,並不能動,因此停住墳前,眾都驚怪。見叔叔遠來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伯乃哭倒於地。婦亦大慟,送殯之人,無不下淚。

  元伯于囊中取錢,令買祭物,香燭紙帛,陳列於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號泣而讀。文曰:「維某年月日,契弟張劭。謹以炙雞絮酒,致祭於仁兄巨卿範君之靈曰:於維巨卿,氣貫虹霓,義高雲漢。幸傾蓋於窮途,締盍簪於荒店。黃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劍三秋,頭顱可斷。堪憐月下淒涼,恍似日間眷戀。弟今辭母,來尋碧水青松;兄亦囑妻,佇望素車白練。故友那堪死別,誰將金石盟寒?丈夫自是生輕,欲把昆吾鍔按。曆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踐。倘靈爽之猶存,料冥途之長伴。嗚呼哀哉!尚飧。」

  元伯發棺視之,哭聲慟地。回顧嫂曰:「兄為弟亡,豈能獨生耶?囊中已具棺槨之費,願嫂垂憐,不棄鄙賤,將劭葬于兄側,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劭曰:「吾志已決,請勿驚疑。」

  言訖,掣佩刀自刎而死。眾皆驚愕,為之設祭,具衣棺營葬於巨卿墓中。

  本州太守聞知,將此事表奏。明帝憐其信義深重,兩生雖不登第,亦可褒贈,以勵後人。范巨卿贈山陽伯,張元伯贈汝南伯。墓前建廟,號「信義之祠」,墓號「信義之墓」。旌表門閭。官給衣糧,以膳其子。巨卿子範純綬,及第進士,官鴻臚寺卿。至今山陽古跡猶存,題詠極多。惟有無名氏《踏莎行》一詞最好,詞雲:

  千里途遙,隔年期遠,片言相許心無變。甯將信義托遊魂,堂中雞黍空勞動。
  月暗燈昏,淚痕如線,死生雖隔情何限。靈輀若候故人來,黃泉一笑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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