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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

  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

  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

  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荒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

  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

  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

  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

  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

  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綑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綑了。穿上杠子,兩個擡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扛擡,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

  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檢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屣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

  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

  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

  三藏聞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

  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

  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

  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

  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

  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燈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

  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

  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

  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

  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

  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

  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

  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

  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

  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

  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

  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

  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
  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

  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提審,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

  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

  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

  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賬,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賬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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