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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2)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閣,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

  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好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裡吃食,胃裡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癡,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那呆子氣呼呼的立在傍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程。」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蓽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雲:『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指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聲,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行者與沙僧赥赥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撚訣,要念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

  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准於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裡請一班和尚,東嶽觀裡請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時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

  不多時,天又晚了。吃了晚齋,各歸寢處。但見:

  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
  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
  月皎風清花弄影,銀河慘淡映星辰。
  子規啼處更深矣,天籟無聲大地鈞。

  當夜三四更天氣,各管事的家僮盡皆早起,買辦各項物件。你看那辦筵席的,廚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鬧;請僧道的,兩腳奔波;叫鼓樂的,一身急縱;送簡帖的,東走西跑;備轎馬的,上呼下應。這半夜,直嚷至天明,將巳時前後,各項俱完,也只是有錢不過。

  卻表唐僧師徒們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長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備馬匹。呆子聽說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將衣缽收拾,找出高肩擔子。沙僧刷洗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將九環杖遞在師父手裡,他將通關文牒的引袋兒掛在胸前,只是一齊要走。員外又都請至後面大廠廳內,那裡面又鋪設了筵宴,比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見那:

  簾幕高掛,屏圍四繞。正中間掛一幅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軸春夏秋冬之景。龍文鼎內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看盤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金,獅仙糖齊齊擺列。階前鼓舞按宮商,堂上果肴鋪錦繡。素湯素飯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豔。雖然是百姓之家,卻不亞王侯之宅。只聽得一片歡聲,真個也驚天動地。

  長老正與員外作禮,只見家僮來報:「客俱到了。」卻是那請來的左鄰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齋公,念佛的善友,一齊都向長老禮拜。拜畢,各各敘坐。只見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邊弦歌酒燕。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對沙僧道:「兄弟,放懷放量吃些兒,離了寇家,再沒這好豐盛的東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說哪裡話,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飽便休。』只有私房路,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濟,不濟。我這一頓盡飽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餓。」行者聽見道:「呆子,莫脹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說不了,日將中矣。長老在上舉箸,念《謁齋經》。八戒慌了,拿過添飯來,一口一碗,又丟夠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卷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袖,才跟師父起身。長老謝了員外,又謝了眾人,一同出門。你看那門外擺著彩旗寶蓋、鼓手樂人,又見那兩班僧道方來。員外笑道:「列位來遲,老師去急,不及奉齋,俟回來謝罷。」眾等讓出道路,抬轎的抬轎,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都讓長老四眾前行。只聞得鼓樂諠天,旗旛蔽日,人煙湊集,車馬駢填,都來看寇員外迎送唐僧。這一場富貴,真賽過珠圍翠繞,誠不亞錦帳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裡長亭,又設著簞食壺漿,擎杯把盞,相飲而別。那員外猶不忍舍,噙著淚道:「老師取經回來,是必到舍再住幾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盡,謝之無已道:「我若到靈山,得見佛祖,首表員外之大德。回時定踵門叩謝叩謝。」說說話兒,不覺的又有二三裡路,長老懇切拜辭。那員外又放聲大哭而轉。這正是:

  有願齋僧歸妙覺,無緣得見佛如來。

  且不說寇員外送至十裡長亭,同眾回家。卻說他師徒四眾,行有四五十裡之地,天色將晚。長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著擔,努著嘴道:「放了現成茶飯不吃,清涼瓦屋不住,卻要走甚麼路,像搶喪撞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來,卻如之何?」三藏罵道:「潑孽畜,又來報怨了。常言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待我們有緣拜了佛祖,取得真經,那時回轉大唐,奏過主公,將那禦廚裡飯,憑你吃上幾年,脹死你這孽畜,教你做個飽鬼。」那呆子哈哈的暗笑,不敢複言。

  行者舉目遙觀,只見大路傍有幾間房宇,急請師父道:「那裡安歇,那裡安歇。」長老至前,見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舊匾,匾上有落顏色積塵的四個大字,乃「華光行院」。長老下了馬道:「華光菩薩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職,化做五顯靈官。此間必有廟祝。」遂一齊進去,但見廊房俱倒,不見人影。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雲蓋頂,大雨淋漓。沒奈何,卻在那破房之下,揀遮得風雨處,將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聲,恐有妖邪知覺。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個是:

  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

  畢竟不知天曉向前去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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