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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牛魔王罷戰赴華筵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2)


  這大聖與那牛王鬥經百十回合,不分勝負。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聽得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爺爺,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賜早臨,好安座也。」牛王聞說,使混鐵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猻,你且住了,等我去一個朋友家赴會來者。」言畢,按下雲頭,徑至洞裡,對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孫悟空猢猻,被我一頓棍打走了,再不敢來。你放心耍子。我到一個朋友處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領鴉青剪絨襖子,走出門,跨上辟水金睛獸,著小的們看守門庭,半雲半霧,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聖在高峰上看著,心中暗想道:「這老牛不知又結識了甚麼朋友,往那裡去赴會。等老孫跟他走走。」好行者,將身幌一幌,變作一陣清風趕上,隨著同走。不多時,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見。大聖聚了原身,入山尋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邊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個大字,乃「亂石山碧波潭」。大聖暗想道:「老牛斷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龍精、魚精,或是龜鱉黿鼉之精。等老孫也下去水看看。」

  好大聖,撚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撲的跳在水中,徑沉潭底。忽見一座玲瓏剔透的牌樓,樓下拴著那個辟水金睛獸。進牌樓裡面,卻就沒水。大聖爬進去,仔細看時,只見那壁廂一派音樂之聲。但見:

  朱宮貝闕,與世不殊。黃金為屋瓦,白玉作門樞。屏開玳瑁甲,檻砌珊瑚珠。祥雲瑞藹輝蓮座,上接三光下入衢。非是天宮並海藏,果然此處賽蓬壺。高堂設宴羅賓主,大小官員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盤,催喚仙娥調律呂。長鯨鳴,巨蟹舞,鱉吹笙,鼉擊鼓,驪頷之珠照樽俎。鳥篆之文列翠屏,蝦須之簾掛廊廡。八音迭奏雜仙韶,宮商響徹遏雲霄。青頭鱸妓撫瑤瑟,紅眼馬郎品玉簫。鱖婆頂獻香獐脯,龍女頭簪金鳳翹。吃的是,天廚八寶珍饈味;飲的是,紫府瓊漿熟醞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個蛟精,前面坐著一個老龍精,兩邊乃龍子、龍孫、龍婆、龍女。

  正在那裡觥籌交錯之際,孫大聖一直走將上去,被老龍看見,即命:「拿下那個野蟹來。」龍子、龍孫一擁上前,把大聖拿住。大聖忽作人言,叫:「饒命,饒命。」老龍道:「你是那裡來的野蟹?怎麼敢上廳堂,在尊客之前,橫行亂走?快早供來,免汝死罪。」好大聖,假捏虛言,對眾供道:

  「生自湖中為活,傍崖作窟權居。蓋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橫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從來未習行儀。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眾精聞言,都拱身對老龍作禮道:「蟹介士初入瑤宮,不知王禮,望尊公饒他去罷。」老龍稱謝了。眾精即教:「放了那廝,且記打,外面伺候。」大聖應了一聲,往外逃命,徑至牌樓之下。心中暗想道:「這牛王在此貪杯,那裡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與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獸,變做牛魔王,去哄那羅剎女,騙他扇子,送我師父過山為妙。」

  好大聖,即現本像,將金睛獸解了韁繩,撲一把,跨上雕鞍,徑直騎出水底。到於潭外,將身變作牛王模樣。打著獸,縱著雲,不多時,已至翠雲山芭蕉洞口。叫聲:「開門。」那洞門裡有兩個女童,聞得聲音開了門,看見是牛魔王嘴臉,即入報:「奶奶,爺爺來家了。」那羅剎聽言,忙整雲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這大聖下雕鞍,牽進金睛獸;弄大膽,誆騙女佳人。羅剎女肉眼,認他不出,即攜手而入,著丫鬟設座看茶。一家子見是主公,無不敬謹。

  須臾間敘及寒溫,「牛王」道:「夫人久闊。」羅剎道:「大王萬福。」又雲:「大王寵倖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陣風兒吹你來的?』大聖笑道:「非敢拋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後,家事繁冗,朋友多顧,是以稽留在外,卻也又治得一個家當了。」又道:「近聞悟空那廝保唐僧,將近火焰山界,恐他來問你借扇子。我恨那廝害子之仇未報,但來時,可差人報我,等我拿他,分屍萬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羅剎聞言,滴淚告道:「大王,常言說:『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我的性命,險些兒被這猢猻害了。」大聖聽得,故意發怒,罵道:「那潑猴幾時過去了?」

  羅剎道:「還未去。昨日到我這裡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兒之故,披掛了,掄寶劍出門,就砍那猢猻。他忍著疼,叫我做嫂嫂,說大王曾與他結義。」大聖道:「是五百年前曾拜為七弟兄。」羅剎道:「被我罵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動手。後被我一扇子搧去。不知在那裡尋得個定風法兒,今早又在門外叫喚。是我又使扇搧,莫想得動。急掄劍砍時,他就不讓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裡,緊關上門。不知他又從何處,鑽在我肚腹之內,險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幾聲叔叔,將扇與他去也。」

  大聖又假意搥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錯了,怎麼就把這寶貝與那猢猻?惱殺我也。」羅剎笑道:「大王息怒。與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聖問:「真扇在於何處?」羅剎道:「放心,放心,我收著哩。」叫丫鬟整酒接風賀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髮,且吃一杯鄉中之水。」大聖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舉觴在手道:「夫人先飲。我因圖治外產,久別夫人,早晚蒙護守家門,權為酬謝。」羅剎複接杯斟起,遞與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齊也。』夫乃養身之父,謝甚麼?」他兩人謙謙講講,方才坐下巡酒。大聖不敢破葷,只吃幾個果子,與他言言語語。

  酒至數巡,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著手,俏語溫存;並著肩,低聲俯就。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大聖假意虛情,相陪相笑,沒奈何,也與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釣詩鉤,掃愁帚,破除萬事無過酒。男兒立節放襟懷,女子忘情開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搖如嫩柳。絮絮叨叨話語多,撚撚掐掐風情有。時見掠雲鬟,又見掄尖手。幾番常把腳兒蹺,數次每將衣袖抖。粉項自然低,蠻腰漸覺扭。合歡言語不曾丟,酥胸半露松金鈕。醉來真個玉山頹,餳眼摩娑幾弄醜。

  大聖見他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鬥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裡?早晚仔細,但恐孫行者變化多端,卻又來騙去。」羅剎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個杏葉兒大小,遞與大聖道:「這個不是寶貝?」大聖接在手中,卻又不信,暗想著:「這些些兒,怎生搧得火滅?怕又是假的。」羅剎見他看著寶貝沉思,忍不住上前,將粉面搵在行者臉上,叫道:「親親,你收了寶貝吃酒罷,只管出神想甚麼哩?」大聖就趁腳兒蹺,問他一句道:「這般小小之物,如何搧得八百里火焰?」羅剎酒陶真性,無忌憚,就說出方法道:「大王,與你別了二載,你想是晝夜貪歡,被那玉面公主弄傷了神思,怎麼自家的寶貝事情,也都忘了?只將左手大指頭撚著那柄兒上第七縷紅絲,念一聲『呬噓啊吸嘻吹呼』,即長一丈二尺長短。這寶貝變化無窮!那怕他八萬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聖聞言,切切記在心上。卻把扇兒也噙在口裡,把臉抹一抹,現了本像。厲聲高叫道:「羅剎女,你看看我可是你親老公?就把我纏了這許多醜勾當,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見是孫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塵埃,羞愧無比,只叫:「氣殺我也!氣殺我也!」

  這大聖不管他死活,捽脫手,拽大步,徑出了芭蕉洞。正是:無心貪美色,得意笑顏回。將身一縱,踏祥雲,跳上高山,將扇子吐出來,演演方法。將左手大指頭撚著那柄上第七縷紅絲,念了一聲「呬噓啊吸嘻吹呼」,果然長了有一丈二尺長短。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見祥光晃晃,瑞氣紛紛,上有三十六縷紅絲,穿經度絡,表裡相聯。原來行者只討了個長的方法,不曾討他個小的口訣,左右只是那等長短。沒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舊路而回,不題。

  卻說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與眾精散了筵席,出得門來,不見了辟水金睛獸。老龍王聚眾精問道:「是誰偷放牛爺的金睛獸也?」眾精跪下道:「沒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盤,供唱奏樂,更無一人在前。」老龍道:「家樂兒斷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進來?」龍子、龍孫道:「适才安座之時,有個蟹精到此,那個便是生人。」牛王聞說,頓然省悟道:「不消講了。早間賢友著人邀我時,有個孫悟空保唐僧取經,路遇火焰山難過,曾問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與他,他和我賭鬥一場,未分勝負。我卻丟了他,徑赴盛會。那猴子千般伶俐,萬樣機關,斷乎是那廝變作蟹精,來此打探消息,偷了我獸,去山妻處騙了那一把芭蕉扇兒也。」眾精見說,一個個膽戰心驚,問道:「可是那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麼?」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處,切要躲避他些兒。」老龍道:「似這般說,大王的駿騎卻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趕他去來。」

  遂而分開水路,跳出潭底,駕黃雲,徑至翠雲山芭蕉洞。只聽得羅剎女跌腳搥胸,大呼小叫。推開門,又見辟水金睛獸拴在下邊。牛王高叫:「夫人,孫悟空那廂去了?」眾女童看見牛魔,一齊跪下道:「爺爺來了?」羅剎女扯住牛王,磕頭撞腦,口裡罵道:「潑老天殺的!怎樣這般不謹慎,著那猢猻偷了金睛獸,變作你的模樣,到此騙我?」牛王切齒道:「猢猻那廂去了?」羅剎搥著胸膛罵道:「那潑猴賺了我的寶貝,現出原身走了。氣殺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趕上猢猻,奪了寶貝,剝了他皮,剉碎他骨,擺出他的心肝,與你出氣。」叫:「拿兵器來。」女童道:「爺爺的兵器不在這裡。」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來罷。」侍婢將兩把青鋒寶劍捧出。牛王脫了那赴宴的鴉青絨襖,束一束貼身的小衣,雙手綽劍,走出芭蕉洞,徑奔火焰山上趕來。正是那:

  忘恩漢騙了癡心婦,烈性魔來近木叉人。

  畢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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