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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沙僧急忙往後面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與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裏。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沖灌下肚。有半個時辰,只聽他肚裏呼呼的亂響,只是身體不能轉移。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麼?」

  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迴伸。莫說人在井裏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只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

  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教悟空來。」

  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氣吹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逕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喨,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掄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

  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

  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謝我徒弟。」

  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兒不虧。」

  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只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孫行者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將來,等我們吃了走路。」

  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面,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繫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撒了。卻才都吃了早齋,扣背馬匹。

  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

  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

  行者道:「你把那一擔兒分為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兒與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

  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

  那獃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匾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著。行者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麼?」

  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伏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也。」

  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只挑得四十里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也。」

  八戒聽言道:「這等說,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豬還是長工。」

  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

  真個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只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行者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乾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贈賞賜謝你。」

  眾僧依命各回訖。行者放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

  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
  丹母空懷懞懂夢,嬰兒長恨杌樗身。
  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為佛度有緣人。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烏雞國了。」

  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

  那師徒進得城來,只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為證。詩曰:

  海外宮樓如上邦,人間歌舞若前唐。
  花迎寶扇紅雲繞,日照鮮袍翠霧光。
  孔雀屏開香靄出,珍珠簾捲彩旗張。
  太平景像真堪賀,靜列多官沒奏章。

  三藏下馬道:「徒弟啊,我們就此進朝倒換關文,省得又攏那個衙門費事。」

  行者道:「說得有理。我兄弟們都進去,人多才好說話。」

  唐僧道:「都進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禮,然後再講。」

  行者道:「行君臣禮,就要下拜哩。」

  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頭的大禮。」

  行者笑道:「師父不濟。若是對他行禮,誠為不智。你且讓我先走到裏邊,自有處置。等他若有言語,讓我對答。我若拜,你們也拜;我若蹲,你們也蹲。」

  你看那惹禍的猴王,引至朝門,與閣門大使言道:「我等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者。今到此倒換關文,煩大人轉達,是謂不誤善果。」

  那黃門官即入端門,跪下丹墀,啟奏道:「朝門外有五眾僧人,言是東土唐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今至此倒換關文,不敢擅入,現在門外聽宣。」

  那魔王即令傳宣。

  唐僧卻同入朝門裏面,那回生的國主隨行。正行,忍不住腮邊墮淚,心中暗道:「可憐!我的銅斗兒江山,鐵圍的社稷,誰知被他陰占了。」

  行者道:「陛下切莫傷感,恐走漏消息。這棍子在我耳朵裏跳哩,如今決要見功,管取打殺妖魔,掃蕩邪物。這江山不久就還歸你也。」

  那君王不敢違言,只得扯衣揩淚,捨死相從,逕來到金鑾殿下。又見那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一個個威嚴端肅,相貌軒昂。

  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階前,挺身不動。那階下眾官無不悚懼道:「這和尚十分愚濁,怎麼見我王便不下拜?亦不開言呼祝?喏也不唱一個?好大膽無禮。」

  說不了,只聽得那魔王開口問道:「那和尚是那方來的?」

  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奉欽差前往西域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經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來倒換通關文牒。」

  那魔王聞說,心中作怒道:「你東土便怎麼?我不在你朝進貢,不與你國相通,你怎麼見吾抗禮,不行參拜?」

  行者笑道:「我東土古立天朝,久稱上國,汝等乃下土邊邦。自古道:『上邦皇帝,為父為君;下邦皇帝,為臣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爭我不拜?」

  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這野和尚去!」

  說聲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齊踴躍。這行者喝了一聲,用手一指,教:「莫來!」

  那一指,就使個定身法,眾官俱莫能行動。真個是校尉階前如木偶,將軍殿上似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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