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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原來他夜裏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五更時奏了國王,說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辭而去,越發知他是怪。那國王即著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

  卻說那怪逕回洞口。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落,兒天兒地的跌腳搥胸,於此洞裏嚎啕痛哭。那怪一時間那裏認得,上前摟住道:「渾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

  那大聖編成的鬼話,捏出的虛詞,淚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少妻財沒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饒。他說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見來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

  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真個是我的兒子?」

  行者道:「正是,被豬八戒搶去了。」

  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裏覺道怎麼?且醫治一醫治。」

  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

  妖魔道:「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裏有件寶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著;若使大指兒彈著啊,就看出我本相來了。」

  行者聞言,心中暗笑道:「這潑怪,倒也老實,不動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寶貝來,我試彈他一彈,看他是個甚麼妖怪。」

  那怪攜著行者,一直行到洞裏深遠密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著老孫。」

  那猴子拿將過來,那裏有甚麼疼處,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裏。那妖魔揝著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道聲:「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

  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

  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

  那怪忽然省悟道:「我像有些認得你哩。」

  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認認看。」

  那怪道:「我雖見你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那裏來的?你把我渾家估倒在何處,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著實無禮,可惡!」

  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

  那怪道:「沒有這話,沒有這話。我拿住唐僧時,止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何曾見有人說個姓孫的?你不知是那裏來的個怪物,到此騙我。」

  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殺傷甚多,他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

  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甚麼嘴臉又來見人?」

  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我師父,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卻又背前面後罵我,是怎的說?」

  妖怪道:「我何嘗罵你?」

  行者道:「是豬八戒說的。」

  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個豬八戒尖著嘴,有些會說老婆舌頭,你怎聽他?」

  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閑話。只說老孫今日到你家裏,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款待,頭卻是有的。快快將頭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

  那怪聞得說打,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了計較了,你既說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裏大小群妖還有百十,饒你滿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

  行者道:「不要胡說,莫說百十個,就有幾千幾萬,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棍棍無空,教你斷根絕跡。」

  那怪聞言,急傳號令,把那山前山後群妖,洞裏洞外諸怪,一齊點起,各執器械,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叫:「變!」

  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變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著三根棒,一路打將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鷹來雞柵。可憐那小怪,湯著的,頭如粉碎;刮著的,血似水流。往來縱橫,如入無人之境。止剩一個老妖,趕出門來罵道:「你這潑猴,其實憊懶!怎麼上門子欺負人家?」

  行者急回頭,用手招呼道:「你來,你來,打倒你,才是功績。」

  那怪物,舉寶刀,分頭便砍;好行者,掣鐵棒,覿面相迎。這一場,在那山頂上,半雲半霧的殺哩:

  大聖神通大,妖魔本事高。
  這個橫理生鐵棒,那個斜舉蘸鋼刀。
  悠悠刀起明霞亮,輕輕棒架彩雲飄。
  往來護頂翻多次,反覆渾身轉數遭。
  一個隨風更面目,一個立地把身搖。
  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臂,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
  你來我去交鋒戰,刀迎棒架不相饒。
  猴王鐵棍依三略,怪物鋼刀按六韜。
  一個慣行手段為魔主,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
  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長英豪。
  死生不顧空中打,都為唐僧拜佛遙。

  他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暗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

  好猴王,雙手舉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見有空兒,舞著寶刀,逕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蹤。急收棍子看處,不見了妖精。行者大驚道:「我兒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見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膿血,如何沒一毫蹤影?想是走了。」

  急縱身跳在雲端裏看處,四邊更無動靜。「老孫這雙眼睛,不管那裏,一抹都見,卻怎麼走得這等溜撒?我曉得了,那怪說有些兒認得我,想必不是凡間的怪,多是天上來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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