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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2)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直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裡貪著吃齋,我們那裡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裡,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

  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裡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

  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棵,前後藤纏百餘裡。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裡,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裡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裡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二隻藍腳,懸崖榾柮枒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啊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裡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裡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裡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裡和尚?從那裡來?到那裡去?快快說明!」

  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內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

  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裡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夠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裡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裡面說夢話哩。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裡尋下住處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拑著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裡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裡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裡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

  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甚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裡,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裡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裡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凶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磲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觔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禦弟三藏。若在你家內,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

  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裡,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杖誠然凶吒。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裡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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