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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卷 馬當神風送滕王閣(2)


  是日正九月九日,王勃直詣帥府,正見本府閻都督果然開宴,遍請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會堂上。太守開筵命坐,酒果排列,佳餚滿席,請各處來到名儒,分尊卑而坐。當日所坐之人,與閻公對席者,乃新除灃州牧學士宇文鈞,其間亦有赴任官,亦有進士劉祥道、張禹錫等。其他文詞超絕,抱玉懷珠者百餘人,皆是當世名儒。王勃年幼,坐於座末。

  少頃,閻公起身對諸儒道:「帝子舊閣,乃洪都絕景。是以相屈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閣記》,刻石為碑,以記後來,留萬世佳名,使不失其勝跡。願諸名士勿辭為幸!」遂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筆硯紙至諸儒之前。諸人不敢輕受,一個讓一個,從上至下,卻好輪到王勃面前。

  王勃更不推辭,慨然受之。滿座之人,見勃年幼,卻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視私語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無禮如是耶!」此時閻公見王勃受紙,心亦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廳之內。閻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長沙人也,姓吳,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請諸儒作此記,若諸儒相讓,則使吾婿作此文,以光顯門庭也!是何小子,輒敢欺在堂名儒,無分毫禮讓!」分付吏人,觀其所作,可來報知。

  良久,一吏報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公道:「此乃老生常談,誰人不會!」一吏又報道:「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報道:「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閻公不語。又一吏報道:「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閻公道:「此子意欲與吾相見也。」又一吏報道:「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邦,賓主接東南之美。」閻公心中微動,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數吏分馳報句,閻公暗暗稱奇。又一吏報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閻公聽罷,不覺以手拍幾道:「此子落筆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複出至座前。

  賓主諸儒,盡皆失色。閻公視王勃道:「觀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辭道:「待俚語成篇,然後請教。」須臾文成,呈上閻公。公視之大喜,遂令左右,從上至下,遍示諸儒,一個個面如土色,莫不驚伏,不敢擬議一字。

  其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為人稱誦。

  閻公乃自攜王勃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閣,風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會,亦得聞於後世。從此洪都風月,江山無價,皆子之力也!吾當厚報。」正說之間,忽有一人,離席而起,高聲道:「是何三尺童稚,將先儒遺文,偽言自己新作,瞞昧左右,當以盜論,兀自揚揚得意耶!」王勃聞言大驚。太守閻公舉目視之,乃其婿吳子章也。子章道:「此乃舊文,吾收之久矣!」閻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諸儒不信,吾試念一遍。」

  當下子章遂對眾客之前,朗朗而誦,從頭至尾,無一字差錯。念畢,座間諸儒失色,閻公亦疑,眾猶豫不決。王勃聽罷,顏色不變,徐徐說道:「觀公之記問,不讓楊修之學,子建之能,王平之閱市,張松之一覽。」吳子章道:「是乃先儒舊文,吾素所背誦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舊文,別有詩乎?」子章道:「無詩。」道罷,王勃遂起身離席,對諸儒問道:「此文果新文舊文乎?後有詩八句,諸公莫有記之者否?」

  問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紙如飛,有如宿構。其詩曰:

  滕王高閣臨江渚,珮玉鳴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詩罷呈上太守閻公並座間諸儒、其婿吳子章看畢。王勃道:「此新文舊文乎?」

  子章見之大慚,惶恐而退。眾賓齊起坐向閻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記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謂雙璧矣!」閻公曰:「諸公之言誠然也!」於是吳子章與王勃互相欽敬,滿座歡然,飲宴至暮方散。眾賓去後,閻公獨留勃飲。

  次日王勃告辭,閻公乃賜五百縑及黃白酒器,共值千金,勃拜謝辭歸。閻公使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纜而行。勃但聞水聲潺潺,疾如風雨。詰旦,船複至馬當山下,維舟泊岸,王勃將閻公所贈金帛,攜至廟中,陳于中源水君之前,叩頭稱謝。起身,見壁上所題之詩,宛然如新。遂依前韻,複作詩一首:

  「好風一夜送輕舟,倏忽征帆達上流。深感神功知夙契,來生願得伴清幽。」

  王勃題詩已畢,步出南門,欲買牲牢酒禮以獻。看岸邊船已不見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正猶豫間,忽然祥雲瑞靄,籠罩廟堂,香風起處,見一老人坐于石磯之上,即前日所見中源水君。勃向前再拜,謝道:「前得蒙上聖助一帆之風,到于洪都,使勃得獲厚利。勃當備牲牢酒禮至廟下,拜謝尊神,以表吾心。」

  老人見說,俛首而笑:「子適來言供備牲牢者,何牢也?吾聞少牢者羊,大牢者牛。禮: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吾豈可以一帆風,而受子之厚獻乎!吾水府以好生為德,殺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費子措置。適來觀子廟下留題,有伴我清幽之意,吾亦甚喜。但子命數未終,凡限未絕,更俟數年,吾當圖相會耳!」

  王勃遂稽首拜謝道:「願從尊命!然勃之壽算前程,可得聞乎?」老叟道:「壽算者,陰府主之,不敢輕泄天機,而招陰禍。吾言子之窮通,無害也。吾觀子之軀,神強而骨弱,氣清體羸,況子腦骨虧陷,目睛不全。子雖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終不能貴矣!況富貴乃神主之,人之一種一粟,皆由分定,何況卿相乎?昔孔子大聖,為帝王師範,尚不免陳蔡之厄。所謂秀而不實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而自有天曹注福,窮通壽夭,皆不足計矣!子切記之!」於是與勃作別。叟行數步,複又走回,對王勃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過長蘆之祠,當買陰帛,與我焚之。」

  王勃道:「此何由也?」老叟道:「吾昔負長蘆之神薄債未償,子可與吾償之。」

  王勃道:「非勃不舍,適來觀上聖殿上,金錢堆積如山,何不以此還之?」老叟道:「汝不知殿上之錢,皆是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輩,損人益己,克眾成家。偶一過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獻於廟。此乃枉物,譬如吾之贓矣,焉敢用哉!」王勃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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