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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獨步雲門(7)


  且說李清一個早起,教門生等休掛牌面,說道:「我今日不賣藥了,只在午時,就要與汝等告別!」眾門生齊吃一驚,道:「師父好端端的,如何說出這般沒正經話來?況弟子輩久侍門下,都不曾傳授得師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還是再留幾時,把玄妙與弟子們細講一講,那時師父總然仙去,道統流傳,使後世也知師父是個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沒甚玄秘可傳,也不必後人曉得。

  今大限已至,豈可強留。只是隔壁金大郎又不在此,可煩汝等為我買具現成棺木,待我氣絕之後,即便下棺,把釘釘上,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鋪裡一應傢伙什物,都將來送與金大郎,也見得我與他七十年老鄰老舍,做主顧的意思。」眾門生一一領命,流水去買辦棺木等件,頃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歲了,筋骨亦甚強健,步履如飛,掙了老大家業,兒孫滿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只有李清還在少年時看他老起來的,所以原呼他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鄉間去了,所以不在。

  李清到了午時,香湯沐浴,換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門生,都緊緊跟著。李清道:「你們且到門首去,待我靜坐片時,將心境清一清,庶使臨期不亂。問金大郎回了,請來面別,也不枉一向相處之情。」眾門生依言,齊走出門,就問金大郎,卻還未回。隔了片時,進房觀看李清,已是死了。眾門生中,也有相從久的,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長俊的,只顧東尋西覓,搜索財物。亂了一回,依他分付,即便入棺。

  原來這屍,也有好些異外。但見他一雙手,兩隻腳,都交在胸前,如龍蟠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與他扯一扯直,豈知是個僵屍,就如一塊生鐵打成,動也動不得。只得將就抬入棺中,釘上材蓋,停在鋪裡。李清是久名向知的,頃刻便傳遍了半個青州城,主顧人家都來吊探。眾門生迎來送往,一個個弄得口苦舌幹,腰駝背曲。有詩為證:

  百年蹤跡混風塵,一旦辭歸禦白雲。
  羽蓋霓旌何處在?空留藥臼付門人。

  卻說通事舍人裴晤,一路乘傳而來,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得,帥著合郡父老,香燭迎接。直到州堂開讀詔書,卻是徵聘仙人李清。刺史官茫然無知,遂問眾父老。父老們稟道:「青州地方,但有個行小兒科的李清。他今年一百四十歲,昨日午時,無病而死。此外並不曾聞有甚仙人李清在那裡。」

  裴舍人見說,倒吃了一驚,歎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齎詔到此,下聘行醫的仙人李清,指望敦請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遇巧,剛剛的不先不後,昨日死了,連面也不曾得見。這等無緣,豈不可惜!我想漢武帝時,曾聞得有人修得神仙不死之藥,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藥方,這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適值那人死了。武帝怪他去遲,不曾求得藥方,要殺這大夫。虧著東方朔諫道:『那人既有不死之藥,定然自己吃過,不該死了;既死了,藥便不驗,要這方也沒用。』武帝方悟。

  今幸我天子神明,勝於漢武,縱無東方朔之諫,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葉二天師既稱他是仙人,自當後天不老,怎麼會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雖然如此,一百四十歲的人,無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卻也難得!」即便分付州官,取左右鄰不扶結狀,見得李清平日有何行誼,怎地修行的,於某年月某日時,已經身死,方好覆命。刺史不敢怠慢,即喚李清左近鄰佑,責令具結前來,好送天使起身。

  那些鄰舍領命出去。內中一個道:「我們盡是後生,不曉得他當初來歷詳細,如何具結?聞說止有金阿公是他起頭相處的,必然知他始末根由。昨日往鄉間去了,少不得只在今日明早便歸,待他斟酌寫一張同去呈遞,也好回答。」

  眾人齊稱有理,同回家去。恰好金老兒從鄉間歸來,一個人背著一大包草頭跟著,劈面遇見。眾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昨日不到鄉間去,也好與你老友李太醫作別。」金老兒道:「他往那裡去,要作別?」眾人道:「他昨日午時,已辭世了!」金老兒道:「罪過!罪過!我昨日在南門遇見的,怎說恁樣話咒他?」眾人反吃一驚道:「人也死了,怎麼你又看見?想是他的魂靈了。」

  金老兒也驚道:「不信有這等奇事!」也不回家,一徑奔到李清鋪裡,只見擺著靈柩,眾門生一片都帶著白,好些人在那裡吊問。金老兒只管搖首道:「怪哉!怪哉!」眾門生向前道:「我師父昨日午時歸天了,因為你老人家不在,這靈柩還停在此。」又遞過一張單來,道:「鋪內一應什物傢伙,遺命送與你做遺念的。」

  金老兒接了單,也不觀看,只叫道:「難道真個死了!我卻不信。」眾鄰舍問道:「金阿公,你且說昨日怎的看見他來?」金老兒道:「昨日我出門雖早,未出南門,就遇了一個親戚,苦留回去吃飯,直弄到將晚,方才別得。走到雲門山下,已是午牌時分。因見了幾種好草藥,方在那裡收采,撞見一個青衣童子,捧個香爐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師父來,不知何故,左腳穿著鞋子,右腳卻是赤的。我問他到那裡去,他說道:『我因雲門山上爛繩亭子裡,有九位師父師兄專等我說話,還有好幾日,未得回來哩。』他又在袖裡取出一封書,一個錦囊,囊裡像是個如意一般,遞與我,教帶到州裡,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要誤了他事。即今書與錦囊現在我處,如何卻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來看。

  眾門生起初疑心金老搗鬼,還不肯信,直待見了所寄東西,方才信道:「且莫論午時不午時,只是我師父從不見出鋪門,怎有這東西寄送?豈不古怪!」

  眾鄰舍也道:「真也是希見的事!他已死了,如何又會寄東西?卻又先曉得裴舍人來聘他,便做道魂靈出現,也沒恁般顯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兒問道:「什麼裴舍人聘他?」眾鄰舍將朝廷差裴舍人徵聘,州官知得已死,著令結狀之事說出。金老兒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結狀。我同你們去叩見州官,轉達天使。」眾人依著金老兒說話,一齊跟來。

  金老兒持了書與錦囊,直至州中,將李清昨日遇見寄書的話稟知。州官也道奇異,即帶一干人同去回覆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沒趣,連催州裡結狀,就要起身。只見州官引眾人捧著書禮,稟是李清昨日午時,轉托鄰佑金老兒送上天使的,請自啟看。裴舍人就教拆開書來,卻是一通謝表,表上說道:

  「陛下玉書金格,已簡於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當法唐虞之無為,守文景之儉約。恭候運數之極,便登蓬閬之庭。何必木食草衣,刳心滅智,與區區山澤之流,學習方術者哉!無論臣初窺大道,尚未證入仙班;即張果仙尊,羅公遠道友,亦將告還方外,皆不能久侍清朝,而共佐至理者也。昔秦始皇遠聘安期生於東海之上,安期不赴,因附使者回獻赤玉舄一雙。臣雖不才,敢忘答效?謹以綠玉如意一枚,聊布鄙忱,願陛下鑒納。」

  裴舍人看罷,不勝歎異,說道:「我聞神仙不死,死者必屍解也。何不啟他棺看?若果系空的,定為神仙無疑。卻不我回朝去,好複聖上,連眾等亦解了無窮之惑。」合州官民皆以為然。即便同赴鋪中,將棺蓋打開看時,棺中止有青竹杖一根,鞋一隻,竟不知昨日屍首在那裡去了。倒是不開看也罷,既是開看之後,更加奇異。但見一道青煙,沖天而起,連那一具棺木,都飛向空中,杳無蹤影。

  唯聞得五樣香氣,遍滿青州,約莫三百里內外,無不觸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盡皆望空禮拜。少不得將謝表、錦囊,好好封裹,送天使還朝去訖。到得明年,普天下疫癘大作,只有青州但聞的這香氣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後,為著故里,猶留下這段功果。至今雲門山上立祠,春秋祭祀不絕。詩雲:

  觀棋曾說爛柯亭,今日雲門見爛繩。
  塵世百年如旦暮,癡人猶把利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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