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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9)


  且說盧楠回至家中,合門慶倖,親友盡來相賀。過了數日,盧楠差人打聽陸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盧楠說:「我看陸公所為,是有肝膽的豪傑,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輩。若送禮去,反輕褻他了。」娘子道:「怎見得是反為輕褻?」盧楠道:「我沉冤十余載,上官皆避嫌不肯見原。陸公初蒞此地,即廉知枉,毅然開釋,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膽識,安能如此!今若以利報之,正所謂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輕身而往。

  陸公因他是個才士,不好輕慢,請到後堂相見。盧楠見了陸公,長揖不拜。陸公暗以為奇,也還了一禮。遂教左右看坐。門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邊。看官,你道有恁樣奇事!那盧楠乃久滯的罪人,虧陸公救拔出獄,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頭,也是該的,他卻長揖不拜。若論別官府見如此無禮,心上定然不樂了。那陸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見他度量寬洪,好賢極矣!

  誰想盧楠見教他傍坐,倒不悅起來,說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盧楠,沒有傍坐的盧楠。」陸公聞言,即走下來,重新敘禮,說道:「是學生得罪了!」即遜他上坐。兩下談今論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見之晚,遂為至友。有詩為證:

  昔聞長揖大將軍,今見盧生抗陸君。
  夕釋桁陽朝上坐,丈夫意氣薄青雲。

  話分兩頭。卻說汪公聞得陸公釋了盧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連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將汪公為縣令時挾怨誣人始末,細細詳辯一本。倒下聖旨,將汪公罷官回去,按院照舊供職,陸公安然無恙。那時譚遵已省察在家,專一挑寫詞狀。

  陸公廉訪得實,參了上司,拿下獄中,問邊遠充軍。盧楠從此自謂餘生,絕意仕進,益放於詩酒;家事漸漸淪落,絕不為意。再說陸公在任,分文不要,愛民如子;況又發奸摘隱,剔清利弊,奸宄懾伏,盜賊屏跡,合縣遂有神明之稱,聲名振於都下。只因不附權要,止遷南京禮部主事。離任之日,士民攀轅臥轍,泣聲盈道,送至百里之外。那盧楠直送五百餘裡,兩下依依不捨,欷歔而別。

  後來陸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書,盧楠家已赤貧,乃南游白下,依陸公為主。陸公待為上賓,每日供其酒資一千,縱其遊玩山水。所到之處,必有題詠,都中傳誦。一日游採石李學士祠,遇一赤腳道人,風致飄然,盧楠邀之同飲。道人亦出葫蘆中玉液以酌盧楠。楠飲之,甘美異常!問道:「此酒出於何處?」道人答道:「此酒乃貧道所自造也。貧道結庵於廬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遊,當恣君斟釃耳!」

  盧楠道:「既有美醞,何憚相從!」即刻到李學士祠中,作書寄謝陸公,不攜行李,隨著那赤腳道人而去。陸公見書,歎道:「翛然而來,翛然而去,以乾坤為逆旅,以七尺為蜉蝣,真狂士也!」屢遣人於廬山五老峰下訪之,不獲。

  後十年,陸公致政歸田,朝廷遣官存問。陸公使其次子往京謝恩,從人遇之於京都,寄問陸公安否。或雲遇仙成道矣。後人有詩贊雲:命蹇英雄不自由,獨將詩酒傲公侯。一絲不掛飄然去,贏得高名萬古留。後人又有一詩警戒文人,莫學盧公以傲取禍。詩曰: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勸人休蹈盧公轍,凡理還須學謹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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