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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獨孤生歸途鬧夢(4)


  且說遐叔別了韋皋,開船東去。原來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兩三日,早到巫峽之下。遠遠的望見巫山神女廟,想起:「當時從此經過,暗祈神女托夢我白氏娘子,許他賦詩為謝。不知這夢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豈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償宿願。詩雲:

  古木陰森一線天,巫峰十二鎖寒煙。
  襄王自作風流夢,不是陽臺雲雨仙。

  題畢,又向著山上作禮稱謝。過了三峽,又到荊州。不想送來那軍士,忽然生起病來,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幾日,來到漢口地方。自此從汝寧到洛陽,都是旱路。那軍士病體雖愈,難禁鞍馬馳驟。遐叔寫下一封書信,留了些盤費,即令隨船回去。獨自個收拾行李登岸,卻也會算計,自己買了一頭生口,望東都進發。約莫行了一個月頭,才到洛陽地面,離著開陽門只有三十餘裡。是時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趕回家去,策馬前行。又走了十余裡路,早是一輪月上。趁著月色,又走了十來裡,隱隱的聽得鐘鳴鼓響。想道:「城門已閉,縱趕到也進城不及了。此間正是龍華古寺,人疲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馬,投入山門。

  不爭此一夜,有分教:蝴蝶夢中逢佚女,鷺鷥杓底聽嬌歌。

  話說兩頭。且說白氏自龍華寺前與遐叔分別之後,雖則家事荒涼,衣食無措,猶喜白氏女工精絕,翰墨傍通;況白姓又是個東京大族,姑姊妹間也有就他學習針指的,也有學做詩詞的,少不得具些禮物為酬謝之資,因此盡堪支給。但時時記念丈夫臨別之言,本以一年為約,如何三載尚未回家?況聞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線天、人鮓甕、蛇倒退、鬼見愁,都這般險惡地面。所以古今稱說途路艱難,無如蜀道。想起丈夫經由彼處,必多驚恐。別後杳元書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這條肚腸,怎生放得!」欲待親往西川,體訪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個不出閨門的人,怎生去得?除非夢寐之中,與他相見,也好得個明白!」因此朝夕懸念,睡思昏沉,深閨寂寞,兀坐無聊,題詩一首。詩雲:

  西蜀東京萬里分,雁來魚去兩難聞。
  深閨只是空相憶,不見關山愁殺人。

  那白氏一心想著丈夫,思量要做個夢去尋訪。想了三年有餘,再沒個真夢。

  一日正是清明佳節,姑姊妹中,都來邀去踏青遊玩。白氏那有恁樣閑心腸!推辭不去。到晚上對著一盞孤燈,淒淒惶惶的呆想。坐了一個黃昏,回過頭來,看見丫鬟翠翹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覺沒情沒緒,只得也上床去睡臥。翻來覆去,那裡睡得安穩。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個夢兒去會他也不能勾!」又想道:「總然夢兒裡會著了他,到底是夢中的說話,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說不得了,須是親往蜀中訪問他回來,也放下了這條腸子。」卻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曉得,怎麼肯容我去!不如瞞著他們,就在明早悄悄前去。」

  正想之間,只聽得喔喔雞鳴,天色漸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莊模樣。取了些盤纏銀兩,並幾件衣服,打個包裹,收拾完備。看翠翹時,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開門出去。離了崇賢裡,頃刻出了開陽門,過了龍華寺,不覺又早到襄陽地面,有一座寄錦亭。

  原來苻秦時,有個安南將軍竇滔,鎮守襄陽,挈了寵妾趙陽臺隨任,拋下妻子蘇氏。那蘇氏名蕙,字若蘭,生得才貌雙絕。將一幅素錦,長廣八寸,織成回文詩句,五色分章,計八百四十一字,詩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與竇滔。竇滔看見,立時送還陽臺,迎接蘇氏到任,夫妻恩愛,比前更篤。後人遂為建亭於此。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歎道:「我雖不及若蘭才貌,卻也粗通文墨。縱有織錦回文,誰人為寄,使他早整歸鞭,長諧伉儷乎?」乃口占《回文詞》一首,題於亭柱上。詞雲:

  「陽春豔曲,麗錦誇文。傷情織怨,長路懷君。惜別同心,膺填思悄。碧鳳香殘,青鸞夢曉。」

  若倒轉來,又是一首好詞:

  「曉夢鸞青,殘香鳳碧。悄思填膺,心同別惜。君懷路長,怨織情傷。文誇錦麗,曲豔春陽。」

  白氏題罷,離了寄錦亭,不覺又過荊州,來到夔府。恰遇天晚,見前面有所廟宇,遂入廟中投宿。抬頭觀看,上面懸一金字扁額,寫著「高唐觀」三個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廟。便於神座前撮土為香,禱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東京居住。只為兒夫獨孤遐叔去訪西川節度韋皋,一別三年,杳無歸信,是以不辭跋涉,萬里相尋。今夕寄宿仙宮,敢陳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夢楚王,況我同是女流,豈不托我一夢。伏乞大賜靈感,顯示前期,不勝虔懇之至!」禱罷而睡,果然夢見神女備細說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無恙。如今已經辭別,取路東歸。你此去怎麼還遇得他著?可早早回身家去,須防途次尚有虛驚。保重!保重!」

  那白氏颯然覺來,只見天已明瞭。想起神女之言,歷歷分明,料然不是個春夢。

  遂起來拜謝神女,出了廟門,重尋舊徑,再轉東都。在路曉行暮止,迤邐望東而來。此時正值暮春天氣,只見一路上有的是紅桃綠柳,燕舞鶯啼。白氏貪看景致,不覺日晚,尚離開陽門二十餘裡。便趁著月色,趲步歸家。忽遇前面一簇遊人,笑語喧雜,漸漸的走近。

  你道是甚麼樣人?都是洛陽少年,輕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夥成群,攜著的錦瑟瑤笙,挈著的青尊翠幕,專慣窺人婦女,逞己風流。

  白氏見那夥人來得不三不四,卻待躲避。原來美人映著月光,分外嬌豔,早被這夥人瞧破。便一圈圈將轉來,對白氏道:「我們出郭春遊,步月到此,有月無酒,有酒無人,豈不孤負了這般良夜!此去龍華古寺不遠,桃李大開。願小娘子不棄,同去賞玩一回何如?」

  那白氏聽見,不覺一點怒氣,從腳底心裡直湧到耳朵根邊,把一個臉都變得通紅了,罵道:「你須不是史思明的賊党,清平世界,誰敢調弄良家女子!況我不是尋常已下之人,是白司農的小姐,獨孤司封的媳婦,前進士獨孤遐叔的渾家,誰敢羅唕!」怎禁這班惡少,那管甚麼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嚨,也全不作準。推的推,擁的擁,直逼入龍華寺去賞花。這叫做鐵怕落爐,人怕落套。正是:

  分明繡閣嬌閨婦,權做征歌侑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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