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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2)


  且說程萬里配得一個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門兒,夫妻敘禮。程萬里仔細看那女子,年紀到有十五六歲,生得十分美麗,不像個以下之人。怎見得?有《西江月》為證:

  兩道眉彎新月,一雙眼注微波,
  青絲七尺挽盤螺,粉臉吹彈得破。

  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織女停梭。畫堂花燭聽歡呼,兀自含羞怯步。」程萬里得了一個美貌女子,心中歡喜。問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從幼在宅中長大的麼?」那女子見問,沉吟未語,早落下兩行珠淚。程萬里把袖子與他拭了,問道:「娘子為何掉淚?」

  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慶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親白忠,官為統制。四川制置使餘玠,調遣鎮守嘉定府。不意餘制置身亡,元將兀良哈歹乘虛來攻,食盡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親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帥怒我父守城抗拒,將妾一門抄戮。張萬戶憐妾幼小,幸得免誅。帶歸家中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為所擄?」

  程萬里見說亦是羈囚,觸動其心,不覺也流下淚來。把自己家鄉姓名,被擄情由,細細說與。兩下淒慘一場,卻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滿。明早起身,梳洗過了,雙雙叩謝張萬戶已畢,玉娘原到裡邊去了。程萬里感張萬戶之德,一切幹辦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歡。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萬里獨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異國,身為下賤,玷宗辱祖,可不忠孝兩虛!欲待乘間逃歸,又無方便。長歎一聲,潸潸淚下。

  正在自悲自歎之際,卻好玉娘自內而出。萬里慌忙拭淚相迎,容顏慘淡,余涕尚存。玉娘是個聰明女子,見貌辨色,當下挑燈共坐,叩其不樂之故。萬里是個把細的人,倉卒之間,豈明傾心吐膽?自古道: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當下強作笑容,只答應得一句道:「沒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隱匿之情,更不去問他。直至掩戶息燈,解衣就寢之後,方才低低啟齒,款款開言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勸,未敢輕談。適見郎君有不樂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瞞。」萬里道:「程某並無他意,娘子不必過疑。」玉娘道:「妾觀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後者。何不覓便逃歸,圖個顯祖揚宗。卻甘心在此,為人奴僕,豈能得個出頭的日子?」

  程萬里見妻子說出恁般說話,老大驚訝。心中想道:「他是婦人女子,怎麼有此丈夫見識,道著我的心事?況且尋常人家,夫婦分別,還要多少留戀不舍。今成親三日,恩愛方才起頭,豈有反勸我還鄉之理?只怕還是張萬戶教他來試我。」便道:「豈有此理!我為亂兵所執,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釋放,留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報得,豈可為此背恩忘義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見說,嘿然無語。程萬里愈疑是張萬戶試他。

  到明早起身,程萬里思想:「張萬戶教他來試我,我今日偏要當面說破,固住了他的念頭,不來提防,好辦走路。」梳洗已過,請出張萬戶到廳上坐下,說道:「稟老爹,夜來妻子忽勸小人逃走。小人想來,當初被遊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這般恩德,未有寸報。況且小人父母已死,親戚又無,只此便是家了,還教小人逃到那裡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虛,反來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稟知老爹。」

  張萬戶聽了,心中大怒,即喚出玉娘罵道:「你這賤婢!當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帥要把你闔門盡斬,我可憐你年紀幼小,饒你性命。又恐為亂軍所殺,帶回來恩養長大,配個丈夫。

  你不思報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來,吊起賤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滿眼垂淚,啞口無言。眾人連忙去取索子家法,將玉娘一索捆翻。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反把忠言當惡言。

  程萬里在旁邊,見張萬戶發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來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過來討饒。正在危急之際,恰好夫人聞得丈夫發怒,要打玉娘,急走出來救護。原來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溫柔,舉止閒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極喜歡他的。名雖為婢,相待卻像親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個好丈夫。因見程萬里人材出眾,後來必定有些好日,故此前晚就配與為妻。

  今日見說要打他,不知因甚緣故,特地自己出來。見家人正待要動手,夫人止住。

  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張萬戶把程萬里所說之事,告與夫人。夫人叫過玉娘道:「我一向憐你幼小聰明,特揀個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當救你便是,姑念初犯,與老爹討饒。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並不回言,但是流淚。夫人對張萬戶道:「相公,玉娘年紀甚小,不知世務,一時言語差誤,可看老身分上,姑恕這次罷!」張萬戶道:「既夫人討饒,且恕這賤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罰!」玉娘含淚叩謝而去。

  張萬戶喚過程萬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萬里滿口稱謝。

  走到外邊,心中又想道:「還是做下圈套來試我。若不是,怎麼這樣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剛開口討饒,便一下不打?況夫人在裡面,那裡曉得這般快就出來護救?且喜昨夜不曾說別的言語還好。」到了晚間,玉娘出來,見他雖然面帶憂容,卻沒有一毫怨恨意思。程萬里想道:「一發是試我了。」說話越加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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