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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赫大卿遺恨鴛鴦絛(7)


  是時天色傍晚,知縣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帶回家去宿歇。了緣悄悄與小和尚說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認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講。待我去分說,料然無事。」到次日,知縣早衙,地方解進去稟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極樂庵中,今已緝獲,連極樂庵尼姑通拿在此!」知縣教跪在月臺東首。即差人喚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並小和尚父母來審。那消片刻,俱已喚到,令跪在月臺西首。

  小和尚偷眼看見,驚異道:「怎麼我師父也涉在他們訟中?連爹媽都在此,一發好怪!」心上雖然暗想,卻不敢叫喚,又恐師父認出,到把頭兒別轉,伏在地上。

  那老兒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著尼姑,帶哭帶罵道:「沒廉恥的狗淫婦!如何把我兒子謀死?好好還我活的便罷!」小和尚聽得老兒與靜真討人,愈加怪異,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裡說起卻與他們索命?」靜真、空照還認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則聲。知縣見那老兒喧嚷,呵喝住了,喚空照、靜真上前問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養和尚,卻又將他謀死?從實招來,免受刑罰。」

  靜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膽怯,那五臟六腑,猶如一團亂麻,沒有個頭緒。

  這時見知縣不問赫大卿的事情,去問什麼和尚之事,一發摸不著個頭路。靜真那張嘴頭子,平時極是能言快語,到這回恰如生漆獲牢,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兒。知縣連問四五次,剛剛掙出一句道:「小尼並不曾謀死那個和尚。」知縣喝道:「見今謀死了萬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後園,還敢抵賴,快夾起來!」兩邊皂隸答應如雷,向前動手。了緣見知縣把屍首認做去非,追究下落,打著他心頭之事,老大驚駭,身子不搖自動。想道:「這是那裡說起?他們乃赫監生的屍首,卻到不問,反牽扯到我身上的事來,真也奇怪!」心中沒想一頭處,將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錯認了,也看著了緣,面面相覷。

  且說靜真、空照俱是嬌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夾棍剛剛套上,便暈迷了去,叫道:「爹爹不消用刑,容小尼從實招認。」知縣止住左右,聽他供招。二尼異口齊聲說道:「爹爹,後園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監生的屍首!」

  赫家人聞說原是家主屍首,同蒯三俱跪上去,聽其情款。知縣道:「既是赫監生,如何卻是光頭?」二尼乃將赫大卿到寺遊玩,勾搭成奸,及設計剃髮,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後之事,細細招出。知縣見所言與赫家昨日說話相合,已知是個真情。又問道:「赫監生事已實了,那和尚還藏在何處?一發招來!」二尼哭道:「這個其實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虛認。」

  知縣又喚女童、香公逐一細問,其說相同,知得小和尚這事與他無干。又喚了緣並小和尚上去問:「你藏匿靜真、空照等在庵,一定與他是同謀的了。也夾起來!」了緣此時見靜真等供招明白,和尚之事,已不纏牽在內,腸子寬了,從從容容的稟道:「爹爹不必加刑,容小尼細說。靜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說他人紮詐,權住一兩日,故此誤留。其他姦情之事,委實分毫不知。」又指著小和尚道:「這徒弟乃新出家的,與靜真等一發從不相認。況此等無恥勾當,敗壞佛門體面,即使未曾發覺,小尼若稍知聲息,亦當出首,豈肯事露之後,還敢藏匿?望爹爹詳情超豁。」

  知縣見他說的有理,笑道:「話到講得好,只莫要心不應口。」遂令跪過一邊。喝叫皂隸將空照、靜真各責五十,東房女童各責三十,兩個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打罷,知縣舉筆定罪。靜真、空照設計恣淫,傷人性命,依律擬斬。東房二女童,減等,杖八十,官賣。兩個香公,知情不舉,俱問杖罪。

  非空庵藏奸之藪,拆毀入官。了緣師徒雖不知情,但隱匿奸黨,杖罪納贖。西房女童,判令歸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論,屍棺著令家屬領歸埋葬。判畢,各令畫供。

  那老兒見屍首已不是他兒子,想起昨日這場啼哭,好生沒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稟知縣,依舊與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說徒弟偷盜寺中東西,藏匿在家,反來圖賴。兩下爭執,連知縣也委決不下。意為老和尚謀死,卻不見形跡,難以入罪;將為果躲在家,這老兒怎敢又與他討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兒子生死沒個實據,怎好問得!且押出去,細訪個的確證見來回話。」當下空照、靜真、兩個女童都下獄中。了緣、小和尚並兩個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與那老兒夫妻,原差押著,訪問去非下落。其餘人犯,俱釋放寧家。

  大凡衙門,有個東進西出的規矩。這時一干人俱從西邊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緣因哄過了知縣,不曾出醜,與小和尚兩下暗地歡喜。小和尚還恐有人認得,把頭直低向胸前,落在眾人背後。也是合當敗露,剛出西腳門,那老兒又揪住老和尚罵道:「老賊禿!謀死了我兒子,卻又把別人的屍首來哄我麼?」夾嘴連腮,只管亂打。

  老和尚正打得連聲叫屈,沒處躲避,不想有十數個徒弟、徒孫們,在那裡看出官,見師父被打,齊趕向前推翻了那老兒,揮拳便打。小和尚見父親吃虧,心中著急,正忘了自己是個假尼姑,竟上前勸道:「列位師兄不要動手!」

  眾和尚舉眼觀看,卻認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兒,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師父,好了!去非在此!」押保差人還不知就裡,乃道:「這是極樂庵裡的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們休錯認了!」眾和尚道:「哦!原來他假扮尼姑在極樂庵裡快活,卻害師父受累!」眾人方才明白是個和尚,一齊都笑起來。傍邊只急得了緣叫苦連聲,面皮青染。老和尚分開眾人,揪過來,一連四五個耳聒子,罵道:「天殺的狗奴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見老爺來!」拖著便走。

  那老兒見了兒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責罰,向著老和尚連連叩頭道:「老師父,是我無理得罪了,情願下情陪禮。乞念師徒分上,饒了我孩兒,莫見官罷!」老和尚因受了他許多荼毒,那裡肯聽,扭著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著了緣,也隨進來。知縣看見問道:「那老和尚為何又結扭尼姑進來?」老和尚道:「爺爺!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縣聞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異事?」喝教小和尚從實供來。去非自知隱瞞不過,只得一一招承。知縣錄了口詞,將僧、尼各責四十,去非依律問徒,了緣官賣為奴,極樂庵亦行拆毀。

  老和尚並那老兒,無罪釋放。又討連具枷枷了,各搽半邊黑臉,滿城迎遊示眾。

  那老兒、婆子,因兒子做了這不法勾當,啞口無言,惟有滿面鼻涕眼淚,扶著枷梢,跟出衙門。那時哄動了滿城男女,扶老挈幼,俱來觀看。有好事的作個歌兒道:「可憐老和尚,不見了小和尚。原來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錯認了雌和尚。為個假和尚,帶累了真和尚。斷個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滿堂只叫打和尚,滿街爭看迎和尚。只為貪那褲襠中硬崛崛一個莽和尚,弄壞了庵院裡嬌滴滴許多騷和尚。」

  且說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報知主母。陸氏聞言,險些哭死。連夜備辦衣衾棺槨,稟明知縣,開了庵門,親自到庵,重新入殮,迎到祖塋,擇日安葬。那時庵中老尼已是餓死在床,地方報官盛殮,自不必說。這陸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學好,好色身亡,把孩子嚴加教誨。後來明經出仕,官為別駕之職。有詩為證:

  野草閑花恣意貪,化為蜂蝶死猶甘。
  名庵併入遊仙夢,是色非空作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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