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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1)


  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御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著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曲江池,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遊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

  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遊人賞玩作樂。那范二郎因去遊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裡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這范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撚,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豔客。芙蓉帳裡作鸞凰,雲雨此時何處覓?原來情色都不由你。

  那女子在茶坊裡,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裡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是我嫁得一個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面挫過,再來那裡去討?」正思量道:「如何著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

  那跟來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只聽得外面水桶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裡,遞與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範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

  這范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裡有條草。」賣水的道:「也不為利害。」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裡,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奶子在傍邊道:「卻也叵耐這廝!」茶博士見裡面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對面范二郎道:「他既過幸與我,如何我不過幸?」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

  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范大郎,我便喚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作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裡,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裡好歡喜。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女孩兒起身來道:「俺們回去休。」看著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只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正是:

  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了,范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著女孩兒去。只見那女子轉步,那范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

  娘見女兒幾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生,作針線,作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

  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見了媽媽,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

  周媽媽道:「好好!」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裡。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噁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病。」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

  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病。」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低著頭叫沒。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做個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范二郎。」王婆聽了道:「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范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

  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得恁地時,重謝婆婆。」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甚麼病?」王婆道:「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

  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范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就難醫。」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

  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作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

  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范大郎正在櫃身裡坐,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人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裡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

  范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了。」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床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裡。」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噁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來說親事。」范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趣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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