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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佛印師四調琴娘(2)


  那一日,仲春天氣,學士正在府中閑坐,只見院子來報:「佛印禪師在門首。」

  學士聽得,教請入來。須臾之間,佛印入到堂上。見學士敘禮畢,教院子點將茶來。茶罷,學士便令院子於後園中灑掃亭軒,邀佛印同到園中,去一座相近後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饌之類。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對酌,酒至三巡,學士道:「筵中無樂,不成歡笑。下官家中有一樂童,令歌數曲,以助筵前之樂。」

  道罷,便令院子傳言入堂內去。不多時,佛印驀然耳內聽得有人唱詞,真個唱得好!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若上苑流鶯巧囀,似丹山彩鳳和鳴。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塵撲簇。」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請乞紙筆。」學士遂令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令院子向前把那簾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時,只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捲簾已半,奈簾鉤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

  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名《品字令》:

  覷著腳,想腰肢如削。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歸去,強罷身心虛霍。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盡,又做四句詩道:「只聞檀板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焉得好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鉤。」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從裡面走出來,看著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佛印把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個生得好!但見:

  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態。衣染鮫綃。手持象板,呈露筍指尖長;足步金蓮,行動鳳鞋弓小。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強強強,強似月中仙。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學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吾師今日既見,何惜佳作。」佛印當時已自八分帶酒,言稱告回。琴娘曰:「禪師且坐,再飲幾杯。」佛印見學士所說,便拿起筆來,又寫一詞,詞名《蝴戀花》:

  執板嬌娘留客住,初整金釵,十指尖尖露。歌斷一聲天外去,清音已遏行雲住。
  耳有姻緣能聽事,眼見姻緣,便得當前覷。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

  佛印寫罷,東坡見了大喜。便喚琴娘就唱此詞勸酒,再飲數杯。佛印大醉,不知詞中語失。

  天色已晚,學士遂令院子扶入書院內,安排和尚睡了。學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勸這和尚還俗出仕,他未肯統口。趁他今日有調戲琴娘之意,若得他與這小妮子得手時,便是出家不了。那時拿定他破綻,定要他還俗,何怕他不從!好計,好計!」即喚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詞中意?後兩句道:『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愛慕你之心。你可今夜到書院相伴和尚就寢,須要了事,可討執照來。我明日賞你三千貫,作房奩之資。我與你主張,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喚管家婆來,把你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

  琴娘聽罷,唬得顫做一團,道:「領東人鈞旨。」離了房中,輕移蓮步,懷著羞臉,徑來到書院內。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涼床之上,壁上燈尚明。琴娘無計奈何,坐在和尚身邊,用尖尖玉手去搖那和尚時,一似蜻蜒搖石柱,螻蟻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裡搖得覺。

  話休絮煩。自初更搖起,只要守和尚省覺,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覺兩眼淚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門,卻是怎地好?」爭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彈眼淚,卻好彈在佛印臉上。只見那佛印颯然驚覺,閃開眼來,壁上燈尚明。去那燈光之下,只見一個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邊。佛印大驚道:「你是誰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說?」

  琴娘見問,且驚且喜,揣著羞臉,道個萬福道:「賤妾乃日間唱曲之琴娘也。聽得禪師詞中有愛慕賤妾之心,故夤夜前來,無人知覺。欲與吾師效雲雨之歡,萬乞勿拒則個!」佛印聽說罷,大驚曰:「娘子差矣!貧僧夜來感蒙學士見愛,置酒管待,乘醉亂道,此詞豈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這清德一旦休矣。」琴娘聽罷,那裡肯去。

  佛印見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學士教你苦難我來!吾修行數年,止以詩酒自娛,豈有塵心俗意。你若實對我說,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從,別無區處。」琴娘見佛印如此說罷,眼中垂淚道:「此果是學士使我來。如是吾師肯從賤妾雲雨之歡,明日賞錢三千貫,出嫁良人。如吾師不從,明日喚管家婆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望吾師周全救我。」道罷,深深便拜。佛印聽罷,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煩惱,我救你。」遂去書袋內,取出一副紙,有見成文房四寶在卓上,佛印撚起筆來,做了一隻詞,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緣。分明醉裡亦如然。睡覺來時渾是夢,卻在身邊。
  此事怎生言?豈敢相憐!不曾撫動一條弦。傳與東坡蘇學士,觸處封全。

  佛印寫了,意不盡,又做了四句詩:「傳與巫山窈窕娘,休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當下琴娘得了此詞,徑回堂中呈上學士。學士看罷,大喜,自到書院中,見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亦賞琴娘三百貫錢,擇嫁良人。東坡自此將佛印愈加敬重,遂為入幕之賓。雖妻妾在傍,並不回避。

  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後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

  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東坡。
  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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