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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5)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那知去年這場大風大雨,黃河泛溢,張秋邨鎮,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裡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將骸骨埋葬於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後舉事。遂往各市鎮邨鄉邨訪問親舊,一無所有。

  住了月餘,這三兩銀子盤費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生口,星夜趕來。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生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裡拿著一本書兒在那裡觀看。劉奇叫了一聲:「賢弟!公公、媽媽一向好麼?」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生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一齊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

  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已畢了。」劉奇細細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已無處容身,今複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餘地葬埋,就拜公公為父,依傍於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便即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於屋後地上。自此兄弟二人,並力同心,勤苦經營,家業漸漸興隆。奉侍父母,極盡人子之禮。合鎮的人,沒一個不欣羡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年餘。父子正安居樂業,不想劉公夫婦,年紀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伏侍,夜不解帶。求神罔效,醫藥無功,看看待盡。

  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分付道:「我夫妻老年孤孑,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後,汝二人務要同心經業,共守此薄產。我於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

  又延兩日,夫妻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後,兄弟商議築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于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于左邊,劉方父母葬于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弟兄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後,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過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平,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比劉公時已多數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火器皿,甚是次第。那鎮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意不願。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願?」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來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

  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時,裡面絕然無人照管。況且交友漸廣,設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此還是小事,當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紹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絕祀,豈不負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

  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兩個偶然言及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細說與。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家業,況他是先到,兄是後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託。」劉奇道:「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決無此意!」欽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就是。」

  劉奇被人言所惑,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開綢緞店崔三朝奉家。敘起年庚,正與劉方相合。劉奇道:「這門親,正對我家二官人。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裡等你回話。」兩個媒婆應聲而去。不一時,回復劉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老媳婦恁般攛掇,只是不允。再說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

  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但不知什麼意故。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於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雲: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劉方看見,笑誦數次,亦援筆和一首於後。詞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願已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木蘭所為!」雖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了。但與兄數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起向來並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是了!如今兄當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

  劉奇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啟口。」欽大郎道:「他若果然是個女子,與兄成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談論已久,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人對酌,竟不覺至晚。劉奇回至家時,已是黃昏時候。劉方迎著,見他已醉,扶進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細把他祥視。

  當初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已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劉奇雖無邪念,心上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取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營巢燕,聲聲叫,莫使青年空歲月。可憐和氏璧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果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因母喪,隨父還鄉,恐途中不便,故為男扮。後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產業,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力難成,故複遲延。今見兄屢勸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年,不露一毫棱角,真乃節孝兼全,女中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數載,昔為兄弟,今為夫婦,此豈人謀,實由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墓,俱在於此,妾若適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願也。但無媒私合,於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談議,則全美矣!」劉奇道:「賢弟高見,即當處分。」

  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次早,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為媒,與劉方說合。劉方已自換了女妝。劉奇備辦衣飾,擇了吉日,先往三個墳墓上祭告過了,然後花燭成親,大排筵席,廣請鄰里。那時哄動了河西務一鎮,無不稱為異事。讚歎劉家一門孝義貞烈。劉奇成親之後,夫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為巨族。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雲。有詩為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河西千載想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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