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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鴛鴦絹巧判良緣(1)


  新城九龍潭,有沈生名菁華者,親沒家貧。下帷苦讀,為邑諸生,端謹白持。其鄰崔鉉,家亦中產。有兩男一女,其女以中秋月夜而生,故名螗蜍。貌美,且嫻閫訓,已占鳳于本鄉魏儀之子魏夙。魏儀曾判池州,致任在家,富甲一邑。雖與崔氏聯姻,而嫌其非閥閱。子魏夙亦傲睨驕恣,每悻悻自言曰:「魏公子豈崔氏嬌客哉?」

  沈生亦與魏夙相善。魏夙為此言,沈生每規勸之,魏夙不以為然。適裡中有嚴從典者,亦富翁也。聞沈生家貧苦讀,遂以女妻之。沈生一日出門,偶于路旁拾得鵝黃輕絹香羅一幅,上繡芙蓉一枝,鴛鴦雙棲於上。刺理精妙,巧奪天工。沈生把玩不已,回齋中置之案頭。一日魏夙過訪,一見即突然問曰:「兄何來此物?」

  沈生以拾得者漫應之。魏夙觀玩一會,忽然色變。少頃,又滿面堆笑曰:「兄好造化,拾得此美人物也。兄必有別情,休瞞知己?」

  沈生素謹朴,一聞此言,不覺面赤無言可對。魏夙益發心疑,遂乞此絹,沈生未可。再三相懇,沈生拒之益堅。魏夙又含笑曰:「家娣雛年學女紅,欲假此作刺譜摹繡,不日當原壁歸趙也。」

  沈生許之。日復一日,不見退還。欲往追索,未免不雅。一日友人相召作賞花飲,沈生方欲出門,忽有公幹持朱票者數人至。不由分說,簇擁沈生而去。

  直至縣中,始知為魏夙所告。沈生如聞青天霹靂,吃驚不小。

  且看縣令,作何區處?原來魏夙亦有一絹,乃與崔氏聯姻時,崔鉉所贈,雲為蟾蜍手出者。又見沈生亦有此絹,如何不惱?歸家兩相比較,針工線理,一毫不差。且長短廣狹,乃一幅香羅,裁為兩段者,眼見系出一手。當下說與乃父,魏儀尚在疑信之間,其母重將兩絹比對,毫釐不爽,乃曰:「系一人手出無疑。沈生與比鄰而居,非贈沈生而何?」

  魏儀不覺大怒曰:「何物市儈,玷我清門。但沈氏寒酸子,如此欺我,誓不容之。」

  令人先絕崔氏之婚,次控沈生在案。蓋即以陷沈生者,絕崔氏也。崔鉉一聞退婚之言,忿怒不已。欲與控訴,情知石卵不敵。暗思蟾蜍素守母訓,且蓬門桑戶,左右咫尺,容有別情。遂與妻喚出蟾蜍問之,坐索此幅繡絹。蟾蜍一時倉猝,左箱右籠,尋覓殆遍,乃用汗衫一領包裡在內者,兩俱不見。崔鉉又聞有汗衣一領,情景逼真。勃然大怒,拳足交加,妻亦辱駡不已。蟾蜍此時,有口難辨,自顧已靦顏人世。至宵分,乃泣下歎曰:「紅顏薄命,信不誣也。」

  作詩一首,遂投繯自縊,詩曰:

  精衛銜山不計年,冤沉海底奈何天。
  而今化作香魂去,不繡鴛鴦繡杜鵑。

  次日崔鉉夫婦啟門,業已呼喚不醒。懊悔無及,慟哭一場。

  備棺入殮,成喪出殯。崔鉉將詩辭玩味,明明齎恨而死,慟心飲泣,深恨魏儀無狀,斷送蟾蜍一命。聞已控沈生在案,亦入縣中。控訴魏夙憎貧誣奸,逼休隕命,以詩詞為證。且說新城莫縣宰,將魏夙所控各節質訊,因見沈菁華,恂恂書生,言辭朴訥,非儇薄子弟,繡絹未必即苟合之謀。沈生口中,亦毫無分辨,惟言路旁拾得者。莫縣宰暗思,必女子另贈他人,失落于此,沈生得之。適中魏夙之忌,而魏夙以捕風捉影一詞,遽絕婚姻,人倫風化,豈可造次?此案須提崔女,澈底根究,方得水清石見。

  恰好崔鉉亦至,將控魏夙狀子,附詩詞呈上。莫縣令觀畢,訝曰:「崔女業已死乎?然羞憤而死。其中不無私情,繡絹之贈,根株其在此乎?雖詩詞有抱怨聲口,女殆薄有才名,故用是自掩耳。」

  時莫縣宰心中,有徇情魏鄉宦之意,又以沈生、崔女,又屬比鄰。一有才,一有貌,針鋒相湊。愈想愈真,沈菁華遂覆盆難釋矣。當下翻轉面皮,複問沈生曰:「汝等文士,每恃才華,筆墨勾挑,何所不至。業已汙人名節,斷送人命。繡絹之來,夫豈無因!」

  沈生一時倉皇失措,惟指天誓日,自明心意。莫縣令大怒,喝叫行刑,將三木套上。沈生冤填胸臆,搶地呼天,熬住痛楚,抵死不招。魏夙心中暗喜,崔鉉老大不服。抗聲言曰:「小民甘貧守素,桑戶咫尺,時有防閑,私情從何說起?求賢父母高懸秦鏡,照徹魏夙肝膽,則民女汙名湔雪。賢父母實生死人而肉白骨矣。」

  縣令責之曰:「家訓不嚴,致生風波。繡絹自在女家,閨閣之物,何至落於人乎?汝癡夢未醒耳,尚言為女昭雪也耶!」

  崔鉉含淚,力辨繡絹之誣,非蟾蜍所出。且「描鸞刺鳳,誰家閨閣無之。安見繡絹,獨為崔氏之物?而誣以不潔之名乎?民女實為屈死。」

  縣令未及回答,魏夙即插口咬定:「以繡絹明贈沈生,何得謂誣?迨羞忿而死,姦情畢露。沈生與崔鉉,同口一詞,事益可見。且天下有如此同形相似之物,而謂出於二人之手乎?」

  崔鉉大怒曰:「恃汝門戶,嫌我寒微,有悔親之說。汝將繡絹,作成圈套,絕婚是實。今逼出人命,魏夙應宜抵償。」

  莫縣令見崔鉉抵賴支吾大怒,笞之二十,令眾逐出。乃曰:「魏夙業已絕婚,不必饒舌。」

  亦麾之令去,再將沈生拶起,拷問一遍。沈菁華以孱弱書生,熬授不過,登時暈絕。胥役等以水沃之,少頃復蘇,仍然不招。莫縣令命且系獄。而富翁嚴從典,一聞此事,始知沈生無行,亦入縣中逼沈生退婚。沈生身陷囹圄,不敢不從。

  魏儀聞之喜曰:「沈氏寒酸子,吾有以報之矣。即托人與嚴富戶聯姻委禽,嚴從典欣然便允。魏儀不日,遂與子成婚。彩輿花燭,旌旗鼓吹,喧闐輝煌,炫耀鄉里。沈生在獄聞之,吞聲飲泣而已。魏夙合巹後,誰知嚴氏女,乃攣耳印鼻,齞唇曆齒者。即遍用珠圍翠障,抹巾掩袖,強作媚態,益增其陋。魏儀父子,懊恨無及。然門戶相當,亦隱忍聽之而已。

  且說蟾蜍縊絕墜地時,卻未嘗身死,奄奄一息。崔鉉夫婦悲憤中,草草殮畢,舁棺即殯。殊近處有偷兒數人,以為崔老葬女,棺內豈無金銀簪珥?次夜即乘月色朦朦,遂發其棺。甫撬開棺蓋,正待伸手入棺,去頭上掇取首飾。詎料蟾蜍在棺內,忽長歎一聲。偷兒數人聞之,以為死鬼屍變,嚇得魂不附體,回頭便走。一步一跌,耳內但聞寤宰聲響,從後趕來。益覺心慌。數人你顛我僕,狼狽奔竄四五裡,回頭看時,並無鬼影。

  低頭審視,原來足上帶著一根草索,系定荊棘,愈奔愈響。遂不覺疑心思暗鬼,偷兒逃去。蟾蜍蘇醒,覺得身如束縛,不能轉動。少頃,星眼微瞬,惟看殘月在樹,疏星幾點,荒蕪滿目,古木參天。見自己躺在棺內,方知已死複生。掙扎而起,渴極思飲。翹首見柏葉上,露液晶瑩。乃以掌掬之,吸入口中。

  雞鳴後,不覺精神開爽,心目了然。天明,見幼弟偶至墓前,一見輒大驚小怪,抽身便走。蟾蜍呼之,而已無及。少頃,崔鉉夫婦,舉家齊至墓所。見其複生,喜出望外。急命人攙扶舁之歸,進以湯藥,安定魂魄,母夫人微微喚之,蟾蜍靦然答曰:「兒含羞,又履人世,魏氏退婚,有此事否?」

  崔鉉曰:「豈惟退婚,現構訟未休。西鄰沈生,亦系累在獄,案懸未結。」

  蟾蜍泣曰:「為我家不白之冤,又株連他人。魏公子薄情,亦至斯耶。」

  母夫人見其悲悼,恐生魂未定,令崔翁勿與之言。

  安慰一會,仍命人將棺掩好,勿令人知。休養將息,案完結與否,聽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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