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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行新政換湯不換藥 得噩夢疑死複疑生(2)


  諸位想想,世界上開賭錢盤的,沒有不軟吃混碰。

  俗說勾嫖騙賭,這光緒末造的世界,便變成狂嫖惡賭的世界,不但舊人物溺於嫖賭,便是新人物也沾染這些嗜好。當時科舉已廢,學堂成立。什麼叫做學堂?不過是個科舉變相。出洋考察政治的五位大臣,已由各國回來;一班出洋留學的,或是一年速成,或是三五月速成;尚有不出國門,等在家裡,那東洋早稻田大學、宏文學堂、經緯學堂,紛紛畢業的文憑,早從海外飛來;還有法政講習所的,警官養成所的,能夠得幾張講義,便一個個大吹牛皮,在中國各省鬧著做事。兩湖總督的張之洞,第一個提倡新學、築馬路、建洋房,從表面看來,這兩湖竟得風氣之先。

  兩江總督原是劉坤一,此時早已過世,早換了個端方。這端方是同載澤、戴鴻慈、李盛鐸、尚其亨一起出洋考察的,那四人留著內用,獨端方放了兩江總督,到任以後,極力的提倡新政,但早他的新政,要思想舊,言語新,服裝新。

  大凡文明進化,全靠著思想上日新月異,才算個維新人物,如今中國,只要操幾句不完全的英語日語,穿一套鼻煙呢的服裝,戴一副鍍金銅的眼鏡,便算是一等一的時髦。在下有句尖促話,清朝不是這班時髦,國家還可不亡,自有這班時髦,反鬧得非新非舊,一塌糊塗。這是什麼緣故?因為這班時髦,別的不曾學會,會的是吹牛皮,拍馬屁,敲竹槓,打釘錘。

  這時中國政治,比如是五癆七傷,再添這時邪外感,紙糊的燈籠,哪裡經得起風吹嗎?然而真正的新學卻不受清朝政府的牢籠,他們惟一的主旨,是要推翻專制,建設共和,不但這一班毫無學識的時髦,不拿正法眼藏瞧他,便是那倡言新學的康有為、梁啟超,還嫌著保皇會名義不正。所以這個當兒,保皇會的勢力範圍,也日漸縮小,日漸墮落,那康有為早遊歷歐洲;梁啟超同徐勤早遊歷美洲,已存了個退化主義;只有孫文一班革命,東洋跑到西洋,西洋跑到東洋。在各國的華僑,受了革命黨的運動,那些白花花銀子洋錢,被孫文賺取的不少,東裡放一顆炸彈,西裡放幾下手槍,各省是驚驚慌慌,風聲鶴唳。

  前回五大臣出洋,在那火車站施放炸彈的吳樾,據說便是孫文叫他過來的。由他擲了一個炸彈,接續的廣東廣西,湖南湖北,江蘇安徽,大凡有滿人做官的所在,那炸彈便尾追而來。據說內地放一起炸彈,那歐美的僑民,都要捐銀若干。但有一層,革命党越同滿人作對,政府越放些滿人出來,外官固然是多數滿人當道,內官亦複重用八旗種族,盤踞要津,即如第一次改定官制,共計十一部,什麼那桐、溥頲、溥良、鐵良、壽耆、榮慶、載振,倒有七部是滿人;第二次改定官制,以奕劻為總理大臣,那桐為協理大臣,其他國務大臣,又用的是善耆、載澤、蔭昌、載洵、紹昌、溥倫、壽耆,另外軍諮大臣,又用的載濤、毓朗。

  當時的一班新學,都以為皇族組織內國,不合君主立憲的公例,由諮議局議員提議,托都察院代奏,請按照各國公例,重行改組。慈禧得了這件奏摺,忿怒非常,當招呼奕劻過來,說:「咱們朝廷用人,可任憑諮議局那班議員干預嗎?碰咱們高興,搭配幾個漢人,他們實在鬧很了;京裡京外的官員,咱們是一個漢人不用!好歹那些革命黨會放炸彈,除非把亞東大陸炸沉了,把咱們一座錦繡江山炸裂了,那時一班漢人,方得出頭!」

  其時光緒帝在旁冷笑說:「這亞東大陸,錦繡江山,眼見得一塌糊塗,離破敗決裂不遠了。咱們一班滿族,儘管執著要政,儘管據著要津,儘管富有貲財,嫖是嫖昏了,賭是賭夠了,鴉片煙儘量的抽,心孔是抽黑了,燕雀處堂,危如朝露,萬一一方有警,怕咱們這班八旗種族,是一個靠不住的。」

  慈禧聽著皇上講了一大篇,不由得把臉色一沉說:「依你的意思,便全用漢人,最好把咱們滿人圈禁一處,好是不好?」

  光緒帝還待再辯,驀然一陣頭昏,說聲不好,竟吐出一口鮮紅。原來皇上由甲午戰後,已得了怔忡病症;戊戌之變,經慈禧一番教訓,那病勢格外成真,雖經名醫陳蓮舫診視過一兩次,無如投劑並不吃藥,只索罷休;後立大阿哥,慈禧迫促皇上草詔,登時吐血升許。如今大阿哥雖廢,朝局日非,內部是老慶擅權,弄得賣官鬻爵,一塌糊塗;外部是袁世凱滿布爪牙。看看清朝江山,要偷天換日,逐年逐月的焦勞憂思,時寒時熱,今日同慈禧這場搶白,不免肝旺火旺,神經一亂,心血潮湧,存身不住。當由內監扶進內宮,從此便臥病不起,這裡老慶慌忙退出,幹他的正經。

  慈禧搭訕著回到寢宮,長籲短歎的臥倒煙床,當由李蓮英對躺下來,燒好煙泡,遞過煙槍。慈禧鼓著嘴,狠命地抽吸了幾口,一陣惛糊,忽然那金光閃閃的大蛇,又帶領無數小蛇飛來。慈禧一嚇,暗想今番我命休矣。正在魂不附體,閉著眼睛,由那大小金蛇纏擾,似乎有個人搖她一搖,還叫著她的小名,說莫怕莫怕。慈禧一想:「我這小名,誰人敢喚?」

  略將雙眼睜開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五六十年前的管家杜福。慈禧一笑說:「你從哪裡來的?」

  杜福說:「你爹你媽著我來請你談談。」

  這時慈禧身不由己,便跟著杜福出門,雲裡霧裡,便到了一座酒樓,招牌是「上林春」三字。慈禧問杜福說:「這不是香廠的上林春嗎?」

  杜福也不開口,便領著上了第三層樓,哪裡有承恩公夫婦?回頭杜福已不見了,正在驚疑,驀然跑出一個無頭鬼、一個吊死鬼來。那吊死鬼忽然把頸項脖子套巾一除,無頭鬼忽然把手裡拎的頭向腔子上一頓,兩人原是衣冠齊楚,一是端華,一是肅順。那肅順是同她索命,端華嬉皮涎臉的,是伸手替她寬解衣服,不知怎的,身上衣服,一件全無。慈禧欲待狂喊,喉嚨只不得出聲,正在急得沒法,早是承恩公夫婦跑來,還有那哥子桂祥,妹子蓉兒,侄兒榮福、榮祿。

  慈禧瞧這一起救命星來了,然後驚魂才定,喘息才平,再看端華肅順,早已形影全無,身上又穿好了衣服,這裡竟不是香廠的上林春,竟是府學胡同的私宅。一家的骨肉團聚,有談有笑,這個當兒,不知醇王奕譞,又氣衝衝的從何處趕來,見著慈禧,也不行什麼君臣禮,便指手劃腳說:「你好你好!咱們養的好好兒子,你要抱過去,滿擬龍飛九五,南面稱尊,哪知你借著我兒子做個幌子,讓你好作威作福!你作你的威福罷了,為何暗給我兒苦吃,把周道士的藥水拿來,忍心害理,把個皇上弄成棉花客人,叫他不能傳宗接代!我今日是同你拼了!」

  說著除掉帽子,便一頭拳向慈禧心口撞來。慈禧躲閃不及,不知從哪裡又跑了個人來,將醇王奕譞抱住說:「她這個萬惡刁淫,不賢不惠,罪孽盡多。你瞧你瞧,後面同她討命的已是到了。」

  慈禧凝一凝神,這從旁拉解的便是恭王奕訢,跟著上前討命的,卻珠冠絡索,上穿日月龍鳳襖,下系山河地理裙,瞧著不是別人,一位是慈安孝貞太后,一位是孝哲皇后。冤家路窄,狹巷相逢,慈禧知道不妙,不由得跪了下去。

  但是她這一跪,把一處府學胡同私宅,又化作一座坤甯宮,左右一瞧,方才的承恩公夫婦,及一班哥子妹子侄男等等,已倏忽不見,只見兩旁排列儀衛,金瓜月斧,禦仗森嚴,再抬頭往上一看,黃幔低垂,香煙縹緲,正中九龍寶座,坐著慈安太后,旁廂坐著孝哲皇后。

  慈禧此時,忽然明白過來,暗想:「咱的位分,同她敵體,如何輕輕的便跪在她面前?這是不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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