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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怨春偏侯夫人自縊 失佳人許廷輔被收(1)


  詞曰:

  妾薄命,紅顏自古成孤零。容兮貌兮何所憑,妍兮兮本無定。長門桃李不知春,嫩草承輿偏有興。
  君不見,昭君千載恨畫師,青塚黑河流不竟;又不見,莊薑悄懷憂心,綠衣黃裡空悲詠。
  嗟哉豈是天有私,到底也非君薄幸。有才無命傷如何,茂陵秋雨相如病。

  話說煬帝在秋聲院賞月飲酒,忽見仙女自月中飛下,正要戲她,不期被她哄回頭,便跨彩鸞飛起在碧梧之上,說道:「皇帝戲侮仙使,豈不得罪嫦娥!」

  煬帝慌忙笑謝道:「冒觸仙子,朕雖得罪,但好色乃人之常情,嫦娥或亦相諒。」

  仙女道:「皇帝宮中,自有嫦娥,尚不能識,卻又妄想天上嫦娥,何舍近而求遠也!」

  煬帝道:「宮中拽括盡矣,哪有嫦娥遺下?」

  仙女笑道:「不久將自知也。就是皇帝的十年夢兆,亦先見於此人身上。」

  說罷,叱彩鸞騰空飛去。煬帝欲再問時,已高入雲中,不可見矣。煬帝與蕭後眾人就像夢一般驚訝了半晌,說道:「有這等奇事!」

  蕭後道:「莫非是誰弄的幻術?」

  梁夫人道:「大家明明眼見,如何是幻術?」

  煬帝道:「昔傳西王母降于漢宮,萼綠花降于羊權家,麻姑降于蔡經家,只以為妄誕之前,若以今日之事看來,信不誣矣。」

  大家十分歡喜,只痛飲到到月色西沉,方才各各處散去。正是:

  天低露冷彩鸞飛,仙子乘鸞月下歸。
  恨不隨風逐明月,憑誰問取是耶非。

  次日,煬帝因夜來彩鸞棲在碧梧之上,遂改秋聲院為棲鸞院。又因仙子說宮中自有嫦娥,又叫宦官許廷輔吩咐道:「朕久不游後宮,恐有冶容豔色,塵埋其中,你可前去細細采選一番,如有美貌者,即時送入西苑備用,不許遺失一人。」

  許廷輔領了聖旨,隨即到後宮來采選。原來許廷輔是個好利之人,煬帝差他選天下美女時,專一詐騙民財。有圖女兒富貴要入選的,他卻嫌長道短,不肯選入;有捨不得女兒入宮的,她卻坐名拽索,定要來選,也不知詐騙了天下多少金錢。回朝時,煬帝說他選女有功,又加官厚賞。因此出入隨朝,十分興頭。

  這一日恰又差他後宮采選,他因前番得利,這次焉肯白選!到了後宮,便裝模做樣,立起規矩:有禮物送他,方來一看;若是沒有禮物,任他毛嬙、西子,也都高高擱起。況那後宮最大,殿掖頗多,嬪妃彩女,就如雲屯猥集一般,便少選了幾人,也沒處查帳。因此這些宮女,凡略有幾分顏色,便沒奈何,只得除簪珥,下道飾,或是珠翠,或是金玉,都暗暗央人送他,方求得他來一顧。選不上的,只當認晦氣白送;若是選上了,便出題目要上許多禮物,方才替她列上一個名字。

  選了月餘,只選有百十多名。送到西苑來見煬帝。煬帝看見都是中人之資,便胡亂撥到各處應用。心下只道後宮沒有十分絕色,也就罷了。誰知真正有色的婦人,就像真正有才的男子,甯甘玉碎珠沉,決不肯枉道去買囑小人,以圖幸進。故往往死得可憐可惜,為千古傷心。

  卻說這後宮有一個侯夫人,生得天資國色,百媚千嬌,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又且賦性聰慧,識字能詩。自十五歲選入宮來,自倚著有才色,又正值煬帝好色憐才,只以為阿嬌的金屋,飛燕的昭陽,可計日而到。誰知才不敵命、色不如時,進宮三年,從未曾一見君王之面。終日只是焚香獨坐,終宵只是掩淚孤吟。妝束得花香柳綠,畢竟無人看見;打點得帳暖衾溫,仍舊是獨自去眠。過了黃昏,又是長夜;才經春晝,又曆秋宵。也不知捱了多少淒涼,也不知受了幾何寂寞!天晴還好支撐,到了那淒風苦雨之時,真個魂斷骨驚,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過。日間猶可強度,到了那燈昏夢醒的時候,真個一淚千行,哪裡還知有性命!正是:

  世間多少傷心境,唯有長門最可憐。
  無命有才空墮淚,不如一死謝蒼天。

  侯夫人起初猶愛惜顏色,強忍死去調脂弄粉,以望一時的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一日一日只管空度過去。不覺暗暗的香消玉減,雖有幾個同行的姊妹時常來勸慰,怎奈愁人說與愁人,未免倒轉添一番淒慘。後來聞得煬帝有旨親選後宮,侯夫人又空喜歡了一番。不期只選得一兩宮,因不中意,又停止了。這一遍又聽得許廷輔來選,侯夫人未免又動了一片望幸的念頭,誰知許廷輔必要禮物方肯來選。

  侯夫人聽知此信,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天既生妾這般薄命,何消又生妾這樣容顏!」

  一個心腹宮人說道:「夫人何必自苦!有的是珠玉,何不拿幾件去送他,得能夠見了萬歲,便不愁富貴矣!」

  侯夫人道:「妾聞漢王昭君,甯甘點痣,必不肯以千金去買囑畫師;雖一時被害,遠嫁單于,後來琵琶青塚,倒落了個芳名不朽。誰不憐她惜她,畢竟不失為千古的美人。妾縱然不及昭君,若要將珠玉去賄賂小人,以邀寵倖,其實羞為。」

  宮人道:夫人若如此拗性,豈不辜負了這般容顏!」

  侯夫人含淚說道:「妾豈不知!但恨生來命薄,縱使見君也是枉然,到不如猛拼一死,做個千載傷心之鬼,也強似捱這宮中寂寞。」

  宮人知強她不得,只得聽命。又捱了數日,早聞知許廷輔已選了百十餘人,送入西苑去。侯夫人情知又是一番虛話,遂大哭一場,說道:「妾此生終不能見君矣!若要君王一顧,或者倒在死後。」

  說罷又哭。這一日茶飯都不去吃,倒走到鏡臺前,妝束得齊齊整整,又將自製的幾幅烏絲箋,把平日寄興感懷詩句,撿了幾道,寫在上面。又將一個小錦囊來盛了,系在左臂之上,其餘的詩稿盡投在火中燒去。又孤孤零零的四下裡走了一回,又嗚嗚咽咽的倚著欄杆哭了半晌,到晚來靜悄悄掩上房門,又哭個不止。雖有幾個宮人陪伴,因見她悲傷慣了,也不甚至在心。侯夫人捱過三更之後,熬不過那傷心痛楚,遂將一幅白綾懸于梁上,自縊而死。正是:

  人生最苦是傷心,心到傷時苦莫禁。
  酸入肺腸猶可轉,痛沉骨髓更千尋。
  香魂已斷愁還在,玉貌全銷怨尚深。
  試吊長門風與月,悲悲冷冷到如今。

  又雲:
  仇仇造物恨蒼天,玉美如何不保全!
  既是合如雲影薄,不應顏比月華鮮。
  閑追舊中真堪痛,細讀新詩更可憐。
  謾道君王能好色,宮中失卻小嬋娟。

  幾個宮人聽見聲息不好,慌忙跑進來救。解得下時,早已香消玉碎,嗚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不敢隱瞞,捱到次早,只得來報與蕭後。蕭後隨差宮人來看,宮人在左臂上撿得一個錦囊,送與蕭後。蕭後打開看時,卻是幾首詩句,遂照舊放在囊中,叫人送與煬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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