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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朱工部築堤焚蛇穴 碧霞君顯聖降靈簽(2)


  朱公邀至後堂,命他坐了。門子捧過文卷,乃是黃河圖、淮河圖、盱貽等志,一一看過。上面大青大綠,畫著河道並村莊店鎮,皆開載明白。清查得淮、黃分處,原有大堤,名為高家堰,由淮安揚家廟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裡,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沒。朱公道:「即有舊堤,必須修復。」

  黃達道:「恐陵穀變遷,水勢洶湧,難尋故道。」

  朱公道:「堤雖淹沒,必有故址可尋。築堤之事,再無疑議,專托貴廳助理。」

  命擺飯留食畢,黃達叩謝。辭出回寓,嘿坐無言,想道:「這官兒好沒分曉,他把這樣天大的事看為兒戲,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躊躇未決,忽報泗州太爺來拜,傳進帖來,上寫著眷生的稱呼。原來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見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來,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

  黃達道:「河台意欲於湖心建堤,隔斷淮、黃之水,豈非挑雪填井,以蟻負山?何得成功?著晚生奔走巡捕則可,河台竟將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應得起?」

  知州道:「老丈高才,固為不難,但此公迂闊,乃有此想,可笑之至。」

  黃達道:「事出無奈,敢求划船十隻,久練水手二十名,容晚生親去探視水性再處。」

  知州道:「即送過來。」

  相別去了一會,州裡撥到划船十隻,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黃達即將下程賞了眾水手,小菜賞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齊開向湖心裡來。已是申牌時候,行有三十裡,只見東方月上。是夜微風徐動,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愛。船到了一個渦口,黃達覺得水淺,叫水手下去探試。兩個水手脫了衣服下去,約有頓飯時,不見上來。眾人等得心焦,黃達又叫兩個下去。眾人見先下去的不上來,便你我相推,亂了一會;揀了兩個積年會水的下去,又不見上來。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見上來。黃達又叫人下去,眾人道:「才兩人是積年會水的,水裡能走幾十裡的,也不見上來。」

  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黃達怒道:「你們見我不是你本官,故不聽我調度。我是奉院差來,明日回過,一定重處。」

  眾人見他發怒,只得又下去了兩個。那些人皆唧唧噥噥的報怨。

  少頃,又命兩個下去。正脫衣時,只見一陣大風,只刮得:

  星斗無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層黑浪高,當頭一片炮雲灼。兩岸飛沙月色迷,四邊樹倒威聲惡。翻江攪海魚龍驚,播土揚塵花木落。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凶如餓虎躍。山寺亭台也動搖,漁家舟楫難停泊。天上撼動鬥牛宮,地下掀翻瓦官閣。連天濤浪與山齊,千里清淮變渾濁。

  這一陣狂風,把一湖清水變作烏黑。十隻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顧,眼見得都下水去了。那黃州同也落在水裡,抱住一塊大船板,雖是會水,當不得風高浪大,做不及手腳,只得緊抱著板,任他飄蕩。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覺腳下有崖,睜眼看時,已打在蘆洲上。把兩腳登住,一浪來又打開去了。心中著忙,用手去扯那蘆葦,沒有扯得緊,又滑下去。順著水淌,又掙到灘邊,盡力將身一縱,坐在岸上,那浪花猶自漫頂而過。又爬到高處坐了一會,風也漸漸息了,現出月光。獨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來。四面一望,但見天水相連,不見邊岸,身上衣服又濕,寒冷難禁,更兼腹中饑餓。正在倉皇,忽聽得遠遠有搖櫓之聲,走到高處看時,見一人搖著一隻小漁船而來。看看傍岸,忽又轉入別港裡去,黃達高聲叫道:「救人。」

  那人那裡理他,竟向前搖,漸漸去遠。

  也是合當有救。那人正搖時,忽的櫓扣斷了,挽住船整理,離岸約有裡許。黃達顧不得,又下水洑到他船邊,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膽!獨自一人在此何為?」

  黃達道:「我是被風落水的,你不見我衣服尚濕。」

  那人整了櫓扣,搖著船穿蘆葦而走。黃達偷眼細看,那人生得甚是醜惡,只見他:

  鐵柱樣兩條黑腿,龍鱗般遍體粗皮。蓬鬆四鬢赤虯須,凜凜威風可畏。叱吒聲如雷響,兜腮臉若鍾馗。眉棱直豎眼光輝,一似行瘟太歲。

  那人搖著船問道:「客人何處上岸?」

  黃達道:「泗州。」

  那人道:「泗州離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莊宿一夜,明早去罷。如今淮水滔天,聞得朝廷差了個甚麼工部來治水,不知可曾治得?」

  黃達道:「如今朱河院現在泗州駐紮,要識水勢深淺闊狹,然後有處。」

  那人冷笑一聲道:「有處,有處,只會吃飯屙屎,目今淮水牽連河水,勢甚汪洋,若不築大堤隔斷,其勢終難平伏。只是苦了高、寶、興、泰的百姓遭殃。」

  黃州同聽了,想道:「此人生得異樣,且言語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則?」

  因說道:「在下是高郵州的州同黃達,奉河院差委來探水勢,遭風落水。如今河院要尋高堰舊堤,故跡俱已淹沒,欲向湖心築堤,豈不是難事?」

  那人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驅山填海,煉石補天,俱是人為,何難之有?高堰雖淹,自有故址可尋,也盡依不得當時舊跡。」

  說著,船已搖到一個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黃達上岸。過了一座小板橋,只見籬菊鋪金,野梅含玉,數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黃州同進去坐下,命童子烹茶。舉頭看時,滿屋皆取魚器具,卻也幽雅。童子獻過茶,又取出香州飯、幹魚、烹雞相待。飯罷,黃達謝過,坐著對談,問道:「請教老丈高姓大號?」

  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這村喚做練塘,小人隱此多年,只以取魚為業。洪澤湖並高、寶諸湖,無處不到。近因年老,在此習靜。」

  說話時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無酒,奈何?請安置罷。」

  是夜月色昏暗,又無燈火,赭巳讓床與黃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鋪。

  黃達一夜無眠,翻來覆去,村中又無更鼓,約有三更時候,忽聽得有人言語,往來行走之聲。悄悄起來,摸門不著,只聽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從壁縫中往外看時,只見七八個人坐在地下,將土堆成路徑,卻掃去,又堆,約有一二十遍。又見幾個人將竹竿在地上量來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細看時,卻是些小兒,不知是何緣故。看了約有一個更次,聽見赭巳翻身,他便輕輕上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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