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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綵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3)


  一日聞得煬帝,又差許庭輔到後宮揀選宮女。有個宮人勸侯夫人拿幾件珠玉送他,叫他奏知萬歲。侯夫人道:「妾聞漢室昭君,甯甘點痣,不肯以千金去買囑畫師;雖一時被遣,遠嫁單于,後來琵琶青塚,倒落個芳名不朽,誰不憐他惜他?畢竟不失為千古美人。妾縱然不及昭君,若要去賄賂小人以寵倖,其實羞為。自恨生來命薄,縱使見君,也是枉然。倒不如猛拚一死,做個千載傷心之鬼,也強似捱這宮中寂寞!」

  後又聞得許庭輔選了百餘名,送進西苑。侯夫人遂大哭一塌說道:「妾此生終不得見君矣,若要君王一顧,或者倒在死後。」

  說罷又哭,這日連茶飯也不吃,竟走到鏡臺前,裝束得齊齊整整,將自製的幾幅烏絲箋,把平日寄興感懷詩句,寫在上面。又將一個錦囊來盛了,系在左臂上。其餘詩稿,盡投火中燒毀了。又孤孤零零的四下裡走了一回,又嗚嗚咽咽的倚著欄杆,哭了半晌。到晚來靜悄悄掩上房門,捱到二更之後,熬不過傷心痛楚,遂將一幅白綾,懸樑自縊而死。正是:

  香魂已斷愁何在,玉貌全消怨尚深。

  幾個宮人聽見聲息不好,慌忙進來解救時,早已香消玉碎,嗚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隱瞞,只得來報與蕭後。

  卻說蕭後在西苑青絲帳裡,睡到酒醒,煬帝畢竟放他不過,纏了一回。到五更時候,煬帝酣睡,悄悄上輦,先自回宮。梳洗已過,吩咐宮人整備筵宴伺候,要答眾夫人之席。忽見侯夫人的宮人來報知死信。蕭後隨差宮人去看。宮人在侯夫人左臂上檢得一錦囊,送與蕭後。蕭後打開看時,卻是幾首詩,遂照舊放在囊中,叫宮人送與煬帝。這時煬帝已起身,坐在側首,看眾夫人曉妝,因與寶林院沙夫人談論古今的得失。煬帝道:「殷紂王只寵得一個妲己,周幽王只寵得一個褒姒,就把天下壞了。朕今日佳麗盈前,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

  沙夫人道:「妲己、褒姒,安能壞殷、周天下,自是紂、幽二王,貪戀妲己、褒姒的顏色,不顧天下,天下逐由此漸漸破壞。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國,天下豈不安寧。至於萬極之暇,宮中自樂,妃妾雖多,愈見關睢雅化。」

  煬帝笑道:「紂、幽二王,雖無君德,然待妲己、褒姒二人之恩,亦厚極矣!」

  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謂之私愛;普同雨露,然後叫做公恩。此紂幽所以敗壞,而陛下所以安享也。」

  煬帝大喜道:「妃子之論,深得朕心。朕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奇姿異色,朕都一樣加厚,並未曾冷落一人,使他不得其所,故朕到處歡然,蓋有恩而無怨也。」

  煬帝與沙夫人正談論得暢快,忽見蕭後差宮人送錦囊來,報知侯夫人之事。煬帝只道尋常妃妾,死了個沒甚要緊,還笑笑的打開錦囊來,見幾幅絕精的烏絲箋,齊齊整整的寫著詩詞,字體端指,筆鋒清勁,心下已有幾分側然動念。其時眾夫人,各各梳妝已完,換了霓裳,多到煬帝面前來看。煬帝先展開第一幅,卻是 《看梅》二首:

  其一:
  砌雪無消日,捲簾時自顰。
  庭梅對我有憐處,先露枝頭一點春。

  其二:
  香消寒豔好,誰識是天真。
  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煬帝看了大驚道:「宮中如何還有這般美才婦人?」

  忙展第二幅來看,卻是《妝成》一首、《自感》三首。《妝成》雲: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
  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自感》雲: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其二雲: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
  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其三雲: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
  不及閑花草,翻成雨露多。

  展第三幅,卻是《自傷》一首雲:

  初入承明殿,深深報未央。
  長門七八載,無複見君王。
  春寒入骨軟,獨坐愁空房。
  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所愛惜,自待卻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方無羽翼,何計出高牆?
  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梁上,肝腸如沸湯。
  引頸又自惜,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煬帝不曾讀完,就泫然淚下說道:「是朕之過也!朕何等愛才,不料宮幃中,到失了一個才女,真可痛惜。」

  再拭淚展第四幅,卻是《遺意》一首雲: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及寫昭君。

  煬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來這廝誤事!」

  沙夫人問:「是誰?」

  煬帝道:「朕前日叫許庭輔到後宮去采選,如何不選他,其中一定有弊。這詩明明是怨許庭輔不肯選他,故含憤而死。」

  便要叫人拿許庭輔。降陽院賈夫人道:「許庭輔只知看容貌,那裡識得他的才華。侯夫人才華美矣,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顏色平常,罪還可赦;若才貌俱佳,再拿未遲。」

  煬帝道:「若不是個絕色佳人,那有這般錦心繡口?既是妃子們如此說,待朕親自去看。」

  遂別了眾夫人,乘輦還宮,蕭後接住,便同到後宮來看。只看侯夫人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雖然死了,卻裝束得齊整,顏色如生,腮紅頰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煬帝看了,也不怕觸汙了身體,走近前將手撫著他屍肉之上,放聲痛哭道:「朕這般愛才好色,宮幃中卻失了妃子。妃子這般有才有色,咫尺間卻不能遇朕,非朕負妃子,是妃子生來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來的緣慳。妃子九原之下,慎勿怨朕。」

  說罷又哭,哭了又說,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的一般,到十分淒切。正是:

  聖人悲道,常人哭色。
  同一傷心,天淵之隔。

  蕭後勸道:「人琴已亡,悲之何益?願陛下保重。」

  煬帝遂傳旨,拿許庭輔下獄,細細審問定罪。一面叫人備衣衾棺停,厚葬侯夫人。又叫宮人尋遺下的詩稿。

  宮人回奏道:「侯夫人吟詠極多,臨死這一日,哭了一場,盡行燒毀了。」

  煬帝痛惜不已,又將錦囊內詩箋,放在案上,看了一遍,說一遍可惜,讀了一遍,道一遍可憐,十分珍重。隨付眾夫人翻入樂譜。

  眾夫人打聽得煬帝厚治侯夫人葬禮,也都備了祭儀,到後宮來弔唁。煬帝自製祭文一篇去祭他,中間幾聯朕雲:

  長門五載,冷月寒煙。妃不遇朕,誰將妃憐?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遺恨九原。朕傷死後,妃若生前。

  許多酸語哀詞,不及備載。煬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誦一遍,連蕭後也不覺墮下淚來,說道:「陛下何多情若此?」

  煬帝道:「非朕多情,情到傷心,自不能已。」

  惹得眾夫人也都出聲下淚。煬帝賜侯夫人禦祭一壇,將祭文燒在靈前,蔔地厚葬。又敕郡縣官,厚恤他父母。這許庭輔被刑官拷問,熬煉不過,只得索騙金錢的真情,一一招出。刑官具本奏聞,煬帝大怒,要發出東市腰斬,虧眾夫人再三苦功,批旨賜許庭輔獄中自盡。正是:

  只倚權貪利,誰知財作災。雖然爭早晚,一樣到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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