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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2)


  離了鶴軒,徑到殿上來,見叔寶那狼狽的景像: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一隻臂膊屈起,做了枕頭,一手瘸著,把破衣袖蓋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才那只腳還絆在門坎上,如今又縮下來了。」

  魏玄成上前把手揭開衣袖,定睛一看,見滿面通紅。他得的陽症,類於酒醉,不能開言,但睜著兩個大眼。魏征點頭歎道:「兄在窮途,也不該這等過飲。」

  叔寶心裡明白,喉中咽塞,講不出話來,掙了半日,把右手伸將出來,在方磚上寫「有病」兩字。

  那方磚雖淨,未免有些灰塵,這兩字倒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來是有恙。」

  叔寶把頭點一點。玄成道:「不打緊。」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團過來。」

  放在叔寶面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關尺三肪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陽經受症,內傷飲食,外感風寒,還是表症,不打緊。

  卻只是大殿上風頭裡睡不得,後面又沒有空閒的房屋,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傢伙的一間耳房裡去。雖非精室,卻無風雨來侵。地上鋪些稻草,把粽團蓋上,放叔寶睡下,雙鐧因眾人拿不起;仍留在殿角。玄成把叔寶被囊打開,內有兩匹潞綢,紫衣一件,一張公文批回,又有十數兩銀子,就對叔寶道:「這幾件東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顧,待貧道收在房中,待兄病體痊可,交付還兄何如?那雙鐧,我叫道人搓兩條粗壯草繩,捆束在一處,就放在殿角耳門首,量人也偷不動,好借他來辟去些陰氣虛邪。」

  叔寶聽說伏地叩首。玄成把紫衣潞綢等件,收拾進房,在鶴軒中撮一帖疏風表汗的藥兒,煎與叔寶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便能開言,玄成不住的煎藥與叔寶吃,常來草鋪頭邊坐倒,與叔寶盤桓,漸將米湯調理,病亦逐漸安妥。

  不覺二七一十四日,是日是十月十五日,卻是三元壽誕。近邊居民,在東嶽廟裡做會。五更天就開大門,殿上撞鐘擂鼓。叔寶身子虛弱,怎麼當得?雖有玄成盤桓,卻無親人看管,垢面蓬頭,身上未免有些齷齪,氣息難當。這些做會的人,個個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殼誰知鳳,躋混鯨鯢孰辨龍?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作護法,又常把些酒食饜足這些地方無賴破落戶,方得住身安穩。魏玄成雖做黃冠,高岸氣骨還在,如何肯俯仰大戶,結識無賴?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容留無籍之人,穢汙聖殿。叔寶聽見,又惱又愧。正無存身之地,恰湊著單員外來了。

  雄信帶領手下人到東嶽廟來,要與故兄打亡醮。眾會首迎出三天門來道:「單員外來得正好。」

  雄信道:「有甚說話麼?」

  眾人道:「東嶽廟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主妄自擅奪,容留無賴異鄉之人,穢汙聖殿,不堪瞻仰。單員外須要著實處他。」

  雄信是個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為禍先,緩言笑道:「列位且住,待我對他講,自有道理。」

  說了自主殿來,叫手下去請魏法師出來,自己走到兩旁遊玩。只見鐘架後盡頭黑暗裡鐧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細一看,卻是一對雙鐧,草繩捆倒在地。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響,便問眾人道:「這兵器是那裡來的?」

  眾道人齊聲答道:「這就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

  雄信忙欲再問,只見魏玄成笑容滿面,踱將出來,向雄信作了揖。雄信便問道:「魏先生,舍親們都在這裡,談論這座東嶽廟,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須要莊嚴潔淨,以便瞻仰。今聞先生容留甚麼人住在廟中,作踐穢汙,眾心甚是不喜,故此特問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樣人?」

  玄成從容道:「小道出家人,豈敢擅奪。只因見這個病夫,不是個尋常之人,故此小道也未便打發他去。又況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藥石調治,才得痊安。出於一念惻隱,望員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

  雄信忙問道:「殿角的雙鐧,就是那人的兵器麼?是那裡人氏?」

  玄成道:「山東齊州人。」

  雄信為叔寶留心,聽見「山東齊州」四字,嚇了一跳,急問道:「姓甚麼?」

  玄成道:「那月初二日,跌倒在殿,病中不能開言,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寫單名叫秦瓊。及至次日清楚,與他盤桓問及,表字叫做叔寶,乃北齊功勳苗裔。」

  雄信忙止住接口問道:「如今在那裡?」

  玄成把手一指道:「就在這間耳房裡住下。」

  雄信攙著玄成的手,推進側門裡來,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爺起來相見。」

  手下人三四個在鋪上抓尋,影兒也沒有一個,雄信焦躁道:「難道曉得我來,躲在別處去了不成?」

  一個香火道:「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如今想在後邊軒子裡。」

  雄信見說,疾忙同玄成走出殿來。

  原來叔寶虧了魏玄成的藥石,調理了十四五日,身中病勢已退,神氣漸覺疏爽。是日因天氣和暖,又見殿上熱鬧,故走出來。小解過,就坐在後軒裡,避一避眾人憎惡。只見一個火工,衣兜裡盛著幾升米,手裡托著幾紮乾菜走出。叔寶問道:「你拿到那裡去?」

  火工道:「幹你甚事?我因老娘身子不好,剛才向管庫的討幾升小米,幾把乾菜,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兒將息將息。」

  叔寶見說,猛省道:「小人尚思考母,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不與孝養,反拋母親在家,累他倚閭而望。」

  想到其間,止不住雙淚流落。見桌上有記帳的禿筆一枝在案,忙取在手。他雖在公門中當差,還粗知文墨,向粉壁上題著幾句道:

  兕虎驅馳,甚來由,天涯循轍?白雲裡,凝眸盼望,征衣滴血。溝洫豈容魚泳躍,鼠狐安識鵬程翼?問天心何事阻歸期,情嗚咽。
  七尺軀,空生傑,三尺劍,光生筐。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霜毫點染老青山,滿腔熱血何時瀉?恐等閒白了少年頭,誰知得?
  ——右調寄《滿江紅》

  叔寶正寫完,只聽見同烘烘的一行人走進來。叔寶仔細一看,見有雄信在內,吃了一驚,避又無處避得,只得低著頭,伏在欄杆上。只聽見魏玄成喊道:「原來在這裡!」

  此時單雄信緊上一步,忙搶上來,雙手捧住叔寶,將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悽惶,單雄信不能為地主,羞見天下豪傑朋友!」

  叔寶到此,難道還不好認?只得連忙跪下,以頭觸地叩拜道:「兄長請起,恐賤軀污穢,觸了仁兄貴體。」

  雄信流淚道:「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相代,何穢汙之有?」

  正是:已成蘭臭合,何問跡雲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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