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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2)


  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裡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裡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傑,那裡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鐘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裡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櫃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係。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裡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

  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

  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

  無情便摘神仙佩,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徑拿便飯來請爺吃。」

  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傢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麵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正是:

  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醜,等人易久。」

  望到夕陽時候,見金風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裡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閒氣。」

  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癡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裡,怎麼等得他來?暗裡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果的事罷。」

  等到傍晚又不見樊建威來;烏鴉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歎,直待上燈後,方才進門。

  叔寶房內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殷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了?」

  駐步一看,只見有人在內呼麼喝六,擲包飲酒。王小二在內,跑將出來,叫一聲:「爺,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販甚麼金珠寶玩的,古怪得緊,獨獨裡只要爺這間房。早知有這樣事體,爺出去鎖了房門,到也不見得這事出來。我打帳要與他爭論,他又 道:「主人家只管房錢,張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與多些房錢就是了。』我們這樣人,說了銀子兩字,只恐怕又沖斷了好主顧。」

  口角略頓了一頓,「這些人竟走進去坐,倒不肯出來。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爺的行李,搬在後邊幽靜些的去處。因秦爺在捨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這一班人,我要多賺他些銀子,只得從權了;爺不要見怪,才是海量寬洪。」

  叔寶好幾日不得見王小二這等和顏悅色,只因倒出他的房來,故此說這些好話兒。

  秦叔寶英雄氣概,那裡忍得小人的氣過;只因少了飯錢,自揣一揣,只得隨機遷就道:「小二哥,屋隨主便,但是有房與我安身就罷,我也不論好歹。」

  王小二點燈引路,叔寶跟隨。轉彎抹角,到後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個所在,指道就是這裡。叔寶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卻是靠廚房一間破屋:半邊露了天,堆著一堆糯糯秸。叔寶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邊又把柴草打個地鋪,四面風來,燈掛兒也沒處施設,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擋著壁縫裡風。又對叔寶道:「秦爺只好權住住兒,等他們去了,仍舊到內房裡住。」

  叔寶也不答應他。

  小二帶上門竟走去了。叔寶坐在草鋪上,把金裝鐧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彈鐧,口內作歌:「旅舍荒涼雨又風,蒼天著意困英雄。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歎中。」

  正吟之間,忽聞腳步響聲;漸到門口,將門上梟吊兒倒叩了。叔寶也是個寵辱無驚的豪傑,到此時也容納不住,問道:「是那一個叩門?你這小人,你卻不識得我秦叔寶的人哩!我來時明白,去時焉肯不明白?況有文書鞍馬行李,俱在你家中,難道我就走了不成?」

  外邊道:「秦爺不要高聲,我是王小二的媳婦。」

  叔寶道:「聞你素有賢名,夜晚黃昏,來此何干?」

  婦人道:「我那拙夫,是個小人的見識;見秦爺少幾兩銀子,出言不遜。秦爺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時勸他不要這等炎涼,他還有幾句穢汙言語,把惡水潑在我身上來。我這幾日不好親近得秦爺,适才打發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飯送在此間。」

  蕭蕭囊橐已成空,誰複留心恤困窮?
  一飯淮陰遣國士,卻輸婦女識英雄。

  叔寶聞言,眼中落淚道:「賢人,你就是淮陰的漂母,哀王孫而進食,恨秦瓊他日不能封三齊而報千金耳!」

  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報?只是秦爺暫處落寞,我見你老人家,衣服還是夏夜,如今深秋時候,我這潞州風高氣冷,脊背上吹了這兩條裂縫,露出尊體,卻不像模樣。飯盤邊有一索線,線頭上有一個針子,爺明日到避風的去處,且縫一縫,遮了身體,等澤州樊爺到來,有銀子換衣服,便不打緊了。明日早晨,若厭聽我拙夫瑣碎,不吃早飯出門,媳婦倒趲得有幾文皮錢,也在盤內,爺買得些粗糙點心充飯;晚間早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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