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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一陣風引起十年話 新總兵斷送故將軍(2)


  涵春道:「大將軍的軍法,也太利害了。聽說行軍時光,提督總兵被他連誅過五七個,並且都為了極小的事情,那也未免過甚。」

  老蒼頭道:「我的師爺,告訴不得你呢,別說屬員,連他自己寵倖的姨娘,平日寶貝得性命一般,也不知斬掉了幾多呢!我們大將軍就不過殺心重一點,辦到事真是公不過,不論如何要好 的人,犯了法從沒有赦免過。那幾個姨娘,都為了替屬員說情被誅的。大將軍曾說我自己犯了法,自己也決不肯輕饒自己。營裡頭人,大到主帥,小到小兵,都要遵守軍法。」

  涵春道:「真可算得法重令行,威尊命賤。」

  老蒼頭道:「記得那一年大將軍移營,恰值大雪天。推運糧車的小兵,手指上雪積有一寸來高,冗自走著。大將軍頗有矜憐之意,隨向他們道:『去指!』誰料兵士都誤會了,一個個取出佩刀,把自己手指兒截掉。就這一樁,可見大將軍軍令的利害。所以大將軍的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涵春道:「軍法這麼嚴峻,總再沒有違令的人了。」

  老蒼頭道:「倒也不然,大將軍有一晚擁著寵姬,在營裡頭做詩喝酒,得意非常。忽聞角聲鳴嗚,聲音兒很是悲壯。大將軍笑向寵姬道:『吹角的是誰?』寵姬回不知。大將軍道:『也是朝廷一品大員呢!』因自誇道:『某一書生能使提督軍門吹角守夜,念書人裡頭,也總算得可以了』。寵姬笑道:『老爺休誇口,怕軍門這會子也正與心上人樂呢,哪裡還有工夫吹角?』大將軍道:『我的軍令,誰敢不遵?』隨取令箭,叫把吹角的喊來。果然不是軍門,是一個參將,立刻下令,把提督參將斬決示眾。」

  涵春道:「大將軍辦事認真,懷怨的人總也不少。何不急流勇退,做一個騎驢湖上,嘯傲煙霞的韓世忠?怕倒能夠平安過下半世呢。」

  老蒼頭道:「老奴也曾勸過,怎奈大將軍不肯聽從。想起去年衙門裡,那樁非常怪異事情,真是怕得很。」

  涵春道:「又是什麼事?老蒼頭道:「大將軍有一個髹金雙龍拜盒,裡頭所藏,都是當今的手諭宸翰。這拜盒安放在何處,我們都不知道,都是大將軍親自經手的。一日,廷寄到來,忽命把御筆一切渝旨,封固進呈,大將軍遵旨封進。不料批本回來,大受申斥。這夜,大將軍書房裡失了竊,別的都不少,就不見了那個髹金雙龍拜盒,並一口將軍常佩的寶劍。窗門緊閉,椽瓦不動,也不知這賊子從哪裡進來的。闔署皇然,忙亂著要查檢。大將軍不許道:『不必鬧!一張揚,致使外邊人都知道。這兩件東西,衙門裡人決不會偷的,偷了去也沒用。』」

  涵春道:「這賊子膽真不小,敢到大將軍衙門裡來偷東西。」

  老蒼頭道:「我的師爺,哪裡是賊子,這偷東西的,怕就是來空去杳的血滴子呢。」

  涵春道:「住了,血滴子不是都屬大將軍統轄的麼,怎麼又偷起大將軍東西來?」

  老蒼頭道:「血滴子頭先原是大將軍統轄的,大將軍出了差,當今就自己統轄了。後來君臣之間有了猜忌,當今就反派血滴子來偵察大將軍動靜。其實這一個拜盒裡頭,已經沒有什麼了,所有朱諭,都已固封進呈。大將軍經過這回變故,知道早晚一定更有不測事情生髮,遂令心腹將弁,密密防備,衙署四周,戎裝健兒梭巡往返,徹夜不絕。一夕,大將軍秉獨燭酌,執著筆自擬一張奏稿,停杯沉思,斟酌字句,看來是很費心思的。彼時,侍立在旁的,只有我與一個戈什哈。這戈什哈,也是大將軍的心腹。

  「我們兩人見大將軍面帶愁容,嚇得都不敢動,靜聽牆外梆鈴傳呼之聲,往來不絕。轅門鼓吹停,傳點恰報三更,我與戈什哈,眼注著大將軍,大將軍眼注著奏稿。忽聞背後一聲怪嘯,才一回頭,就見戈什哈屍橫地下,腦袋兒已經失掉,風起燭滅,將軍的奏稿,也被怪風攝去。大將軍大呼有賊,親兵家將風奔雨集,四面搜拿,鬧到大天白亮,哪裡有一點影蹤。」

  涵春道:「血滴子殺掉戈什哈,究竟為點子什麼?我真懂不出。」

  老蒼頭道:「那無非是殺雞嚇猴子,驚嚇大將軍的意思。當今叫大將軍封還的,原是潛邸時光往來手翰,都是極機密極重要東西。大將軍卻只把尋常朱批固封進呈,當今所以不答應呢。」

  涵春道:「大將軍聰明人,怎麼這般的執拗。」

  老蒼頭歎道:「要是真有不測,和尚的話就准了。」

  涵春:「什麼和尚的話?」

  道蒼頭道:「從前有一個相面和尚,相我們大將軍,說是出世與眾人不同,福命與眾人不同,受福也與眾人不同。前兩句都已應了。現在這個樣子,怕後一句也要應呢!」

  涵春道:「福命不同,也還罷了。出世總與眾人一樣的,怎麼會不同呢?」

  老蒼頭道:「師爺沒有知道,我們將軍生下來果然就有點子異兆。我們老太太,年輕時利害異常,把我們太老爺管束得伏伏貼貼。因此太老爺官雖做到鎮台,從不曾納過一房姬妾。這一年,老太太娘家有事,回去了一個多月,太老爺趁這當兒,就與房裡丫頭偷上了手。老太太回來,倒也不曾看出。

  「誰料一度春風,珠胎暗結,這丫頭已懷了身孕,肚子一天一天膨漲起來。起初還推是病,後來老太太見她言談飲食,不像病人模樣,喝令家法處治。丫頭嚇得照直陳供,老太太怒極,就命吊起了鞭打一百藤條,發出去配人。誰料這丫頭受了鞭打之後,當夜就產下一個孩子啼聲兒很是響亮。老太太不許留養,立命抱去活埋掉。

  「彼時老奴的哥哥,在府裡管門,就把這孩子,抱向後園丟在豬圈。誰料圈裡頭母豬竟會喂乳給孩子吃。老奴的哥哥知道此孩來歷不小,遂偷偷抱回家,雇了個奶媽子養著。師爺你道這孩子是誰?就是現在赫赫有名的陝甘總督撫遠大將軍一等公年大將軍。」

  涵春道:「那真與春秋時令尹子文一個樣子了。」

  老蒼頭道:「大將軍六七歲時,還跟著我哥哥住在門房裡呢。這一年來了個相面和尚,太老爺叫他相,他說太老爺是大封翁,貴不過差人主一級。太老爺抱出二老爺,和尚道:『也是朝廷一品官,然而不足當此。』太老爺道:『我只有此子,別無他兒,和尚別是看錯了麼?』和尚道:『繞在門房瞧見一個孩子,好個相貌,將來定然位極人臣,三十歲就要執掌大權,貴在諸候王之上,難道不是公子麼?』

  「太老爺就傳我哥哥帶進大將軍來。和尚指為道:『此孩相貌奇貴,倒不是公子,這卻奇怪了。』太老爺詢問我哥哥,我哥哥只得照直回稟,大將軍父子才得完聚。大將軍資質聰明得很,只是太會淘氣,連打走五七個師傅,究竟請著了個名師,教成文武全才,十八歲上就點了翰林。二老爺雖是老太太所養,比了大將軍十分中一分還不到,這才叫『鳳凰出在老鴉窩』呢。」

  涵春道:「原來有這麼一段事故,我如何會知道?希堯倒是正出,大將軍倒不是正出,只是大將軍的生母怎樣了?」

  老蒼頭道:「配了人哪裡還有查考,不知在海北,還是在山南。大將軍大發了之後,也曾尋訪過,大海撈針似的,白鬧一回罷了。」

  說著風吹庭樹,颯颯有聲,月影西移,時已夜半。回瞧年公子,已伏在桌兒止打睡兒了。老蒼頭道:「哎喲,咱們要緊講話,哥兒已經睡熟了。」

  涵春道:「果然天已不早,我們各自回房罷。」

  當下無話。

  年公子在涵春家耽擱了一年有餘,年大將軍就壞了事,犯的款子,是貪酷狂肆,胸懷不軌,幾欲叛逆等,九十二條大罪經六部九卿都察院各道禦史聯名參奏。世宗大怒,下旨拿問。一夜之間連降十八級,充發邊遠省分,罰看城門。總算皇恩浩蕩,念及微勞,免其一死。

  無如這位年將軍,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職位雖卑,強項依舊。他老人家在城門上,每到閉城下鎖之後,憑你王孫公子,萬叫不開。論到守法奉公,果然無私鐵面。然而懷怨的人,很是不少。這一年,有一個新總兵,原是年將軍舊部,因事進城,見了年將軍,依舊照著屬員儀注,叩頭參謁。他 老人家也坦受不辭,卻被冤家執著把柄,又狠狠的參了一本。世宗原怕他死灰復燃,見了參折,立下上諭,賜令自盡。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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