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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平四川獻忠伏天誅 破兩粵雙忠完大節(3)


  式耜:「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我為大臣,不能禦敵,以至於此,更何面目見皇上。遣調諸勳乎?人誰不死,但願死得明白耳。」

  家人泣請曰:「次公子從海上來,一二日即至。乞忍死須臾,一面訣也。」

  蓋式耜次子元鎮間關入粵,時已至永安州矣。式耜揮家人出,曰:「毋亂我心,我重負天子,尚念及兒女邪?」

  俄總督張同敞自靈川回,入見曰:「事急矣,將奈何?」

  曰:「封疆之臣,將焉住?子無留守責,曷去諸。」

  同敞曰:「死則俱死耳!」

  乃呼酒對飲。四顧茫然,惟一老兵不去。命呼中軍徐高至,以敕印付之曰:「完歸皇上,勿為敵人所得也。」

  是夜雨不止,城中寂無聲。兩人張燈相向,黎明有數騎腰刀挾弓矢入。式耜曰:「吾兩人待死久矣。」

  偕之出,見定南王孔有德。有德踞地坐,舉手曰:「誰為瞿閣部先生?」

  式耜曰:「我是也。」

  顧曰「坐。」

  式耜曰:「我不慣坐地,城陷求一死耳。」

  有德曰:「甲申之變,大清國為明復仇,葬祭成禮。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吾斷不殺忠臣,閣部毋自苦。吾掌兵馬,閣部掌糧餉,一如前朝事何如?」

  式耜曰:「我明之大臣,豈與汝供職邪!」

  有德曰:「我先生後裔,勢會所迫,以至今日。閣部何太執?」

  同敞厲聲曰:「汝不過毛文龍家提溺器奴耳!毋辱先聖。」

  有德怒,自起批其頰,叱左右刀仗交下。式耜叱之曰:「此宮詹張司馬,國之大臣,死則同耳,不得無禮。」

  有德遽命還其衣冠,因曰:「某年二十起兵海上,南面稱孤。投誠後,擁旄節,爵名王,公今日降,明日亦然矣。語曰:『識時務者為俊傑』,清自甲申入中原,五年之間,南北一統,至縣縣破,至州州亡,天 時人事,蓋可知矣。公守一城奸天下。屢挫強兵,能已見於天下。不轉禍為福,建立非常,空以身膏原野,誰複知之?」

  式耜曰:「汝為丈夫,既不能盡忠本朝,複不能自起逐鹿。稱孤,為人鷹犬,尚得以俊傑時務,欺天下男子邪?昔少康光武,恢復中興,天時人事,末可知也。本閣部受累天朝大德,位三公兼侯伯,常願殫精竭力,掃清中原。今大志不就,自痛負國,刀鋸鼎鑊,百死莫贖。尚何言邪?」

  有德知不可屈,館兩人於別所,供帳飲食如上賓。

  臬司王三元,蒼梧道彭爌,皆式耜裡人,說以百端不應,勸剃髮為僧,亦不應。曰:「為僧者,剃髮之漸也。」

  兩人日賦詩唱。式耜詩名《浩氣吟》,其一曰:

  藉草為茵枕土眠,更長寂寂夜如年。
  蘇卿絳節惟思漢,信國丹心只告天。
  九死如始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隨緣。
  殘燈一宣群魔繞,寧識孤臣夢坦然。

  其二曰:
  已拼薄命付危疆,生死關頭豈待商。
  二祖江山人盡擲,四年精血我偏傷。
  羞將顏面尋吾主,剩取忠魂落異鄉。
  不有江陵真鐵漢,腐儒誰為剖心腸。

  其三曰:

  正襟危坐待天光,兩鬢依然勁似霜。
  願仰須臾階下鬼,何愁慷慨殿中狂。
  須知榜辱神無變,旋與衣冠語益莊。
  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

  其四曰:
  年年索賦養邊臣,曾見登陴有一人。
  上爵滿門皆紫綬,荒郊無處不青磷。
  僅存皮骨民堪畏,樂爾妻孥國已貧。
  試問怡堂今在否,孤存留守自捐身。

  其五曰:
  邊臣死節亦尋常,恨死猶銜負國傷。
  擁主竟成千古罪,留京翻失一隅疆。
  駡名此日知難免,厲鬼他年詎敢忘。
  幸有顛毛留旦夕,魂兮早赴祖宗旁。

  其六曰:
  拘幽土宣豈偷生,求死無門慮轉清。
  勸勉煩君多苦語,癡愚歎我太無情。
  高歌每羨騎箕句,灑淚偏為滴雨聲。
  四大久拚同泡影,英雄到底護皇明。

  其七曰:
  岩疆數載盡臣心,坐看神州已陸沈。
  天命豈同人事改,孫謀爭及祖功深。
  二陵風雨時來繞,歷代衣冠何處尋。
  衰病餘生刃俎寄,還欣短鬢尚肅森。

  其八曰:
  年逾六十複奚求,多難頻經渾不愁。
  劫運千年彈指去,綱常萬古一身留。
  欲堅道力頻魔力,何事俘囚學楚囚。
  了卻人間生死事,黃冠莫擬故鄉遊。

  同敞詩曰:
  一日悲歌待此時,成仁取義有誰知?
  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
  破碎山河休葬骨,顛連君父未舒眉。
  魂兮懶指歸鄉路,直往諸陵拜舊碑。

  留四十日,求死不獲。式耜謂同敞曰:「偷生未決,為蘇武邪?李陵邪?人其謂我何。」

  乃草檄諭焦璉曰:「城中滿兵無幾,若剄旅直入,孔有德之頭,可立致也。」

  降臣魏元翼,浙人,曾任桂平督糧道,以貧墨為瞿張所劾。至是,布邏卒獲其檄,獻之有德。十二月十七日丙申,數騎至系所。式耜曰:「乞少緩,待我完絕命詞。」

  援筆書曰:「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肅衣冠南向拜訖,步出門。遇同敞曰:「吾兩人多活四十一日,今得死所矣。」

  同敞出白網巾於懷曰:「服此以見先帝。」

  行至獨秀岩,式耜曰:「吾生平愛山水,願死於此。」

  遂同就義。

  同敞屍不僕,首墜地,躍而前者三。頃刻大雷電,雪花如掌,空中震擊者亦三。有德股栗,觀者靡不泣下。金堡時已為僧,上書有德,請葬忠骸,未報。而吳江義士楊藝,服縗絰,懸楮錢肩背間,叩軍門號哭,請殮故主。有德歎曰:「有客若此,不愧忠良矣。」

  許之。藝撫屍哭曰:「忠魂儼在,知某等殮公乎?」

  忽張目左右視。藝撫之曰:「次子來見邪?長公失所邪?目猶視,門下士禦史姚端叩頭曰:「我知師心矣。天子已幸南寧,師徒雲集,焦侯無恙。」

  目始暝,遂具衣冠淺葬兩人於風洞山之麓,端與陽羨清凝上人盧墓不去。

  初式耜知桂林不守,遣其孫中書舍人昌文詣梧州陳狀,辭世襲爵,永曆帝授昌文翰林院檢討,賜式耜黃鉞龍旌,節制公侯伯大小文武,甫撰敕文。而兩粵省垣齊陷,昌文走山中,叛將王陳策,挾之至梧州。大學士方以智,時為僧於大雄寺,言於我鎮將馬蛟麟,曰:「瞿閣部精忠,今古無雙,其長孫來,君以德綏之,義聲重於天下。」

  蛟麟厚遇之。魏元翼憾不已,構昌文於有德,將甘心焉。一日,聞鐵索鏗然,繞室有聲,元翼伏地請罪。忽吳語曰:「汝不忠不孝,乃欲殺我孫邪?」

  七竅流血死。有德嘗以事,遣一弁禱於城隍神,恍惚見同敞南面坐,有德大駭,為雙忠神位祀之,因厚禮昌文,遷式耜柩而改葬之。清凝上人亦遷同敞樞與夫人合葬焉。

  文程道:「死鬼會這麼靈?也真是古怪不過的事。」

  承謨道:「這種文字,兒子怕的是上頭要不依。」

  欲知文程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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