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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炮盡矢窮盧督師殉難 花明柳暗洪經略降清(2)


  太宗道:「你們的伏軍,怎麼還不出來?」

  這言未絕,山腰裡鼓聲如雷,孔有德、尚可喜率著步兵,從樹林中飛躍而出,刀削劍剁剽悍異常,明軍哪裡擋得住!太宗笑向左右道:「一般的將官,在南朝不濟,到咱們這裡來就會強,即如孔、尚 二人。你們瞧了,奇怪不奇怪?」

  說著吳三桂、王朴支援不住,早敗下去了。

  太宗傳旨追擊。八旗勁旅蒙漢健兒,一齊衝殺過去,萬隊奔騰,那股聲勢,宛如錢塘潮泛,沖得明軍七零八落,直殺到天明,方才收兵。諸將共到禦營報功,豪格報稱:「明軍被我往來截擊,殺得回散奔竄,逼入海裡死的不可勝計。從杏山迤南直到塔山,積死無數。」

  孔、尚二人報稱:「吳三桂、王樸,追襲三十裡外,現在二人帶領殘軍,逃回中原去了。」

  太宗命範文程一一記寫功勞簿上,隨道:「洪承疇銳氣已被咱們挫盡,現在逃入松山城裡。戰是料他一定不敢戰的了,縱卻斷乎縱不得。你們聽我這話兒,說得錯了沒有?」

  文程道:「洪亨九這人,可算得豪傑之士,縱卻果然縱不得。」

  太宗道:「他肚子裡學問如何?」

  文程道:「比臣總要勝起十倍。」

  太宗道:「怎麼想個法兒,弄他降了咱們才好。」

  文程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皇上有了這麼一個心,事情總沒有辦不到的,不過機會有早晚罷了。現在先把這塊子圍困起來,困他幾個月再瞧。」

  太宗點頭應允,遂把松山城圍得鐵桶相似,糧草俱絕,商賈不通。

  洪承疇與巡撫邱民仰、總兵官曹變蛟、祖大樂,副將夏承德等登城固守,誓死不降。清營招降的書信,每天總有三五通,縛在箭上,射進城去。承疇吩咐,不必開視,拾著了就用火燒掉,免得軍心搖惑。一日,夏承德稟稱:「城裡糧食沒了,懇求經略設法。」

  承疇怒他莽撞,喝罵了一頓。承德很為忿忿,暗道:「現在糧盡援絕,死守著孤城,眼見都沒了性命,皆為義氣兩個字。暫時陪你幾天兒,既然這麼的擺臭架子,我可就不敢奉陪了。北朝皇帝,很是延攬英雄,南人投過去,沒一個不重用,像撫順的李永芳,東江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在中原時,也不見十分得意,現在都是珊瑚頂,孔雀翎,挺腰凸肚,何等光輝!何等榮耀!我今兒要是投降了,明兒不就跟他們一般,做大清國一等大臣麼。比了白受洪老頭兒閒氣,好起何止百倍!」

  當下就把這個主意,告訴了他兒子。他兒子年紀雖小,天良倒還未泯,回答道:「滿洲雖強,究竟是韃子。我們堂堂中原人,投降到他那裡,究竟有點兒不值。再者中原人要都跟父親一樣,中原這個國,不早亡了嗎?」

  承德笑道:「明朝亡與不亡,與你我什麼相干!橫豎不亡,也輪不到你我做皇帝。只要奉公守法,恁是誰來做皇帝,你我的富貴功名,終不會脫掉的。」

  他兒子聽說有理,也就應允了。父子二人,密議定當,承德寫下降書,就叫他兒子悄悄送到清營,約期內應。太宗大喜,隨即發兵攻破,只一鼓便攻破了。邱撫台、曹鎮台見大勢已去,都服毒殉了節。祖大樂是乖人,跟著夏承德投降了。沒有破城時,太宗傳下上諭,城破後,別的都不要緊,只洪承疇這人,須要活的,不要死的。因此眾將 人人奮勇,個個爭先。

  洪承疇才待懸樑自盡,早被夏承德背後一把,搶去了繩子,抱嬰孩似的抱著見太宗。太宗勸他投降,承疇冷笑道:「要我死容易,要我降除是海枯石爛。哈哈,就海盡石爛,我也不能依從呢!」

  太宗向範文程道:「這件事情,我就交給你,你替我慢慢兒勸勸,勸得他回心轉意,自有恩旨賞你。」

  文程領旨下來,陪洪承疇到自己營中,陪著小心,百般勸說,亨翁長,亨翁短,說了無數的好話。怎奈這位洪老先生,冰霜鐵面,一點兒情用不進,恁你辭鋒如劍,舌底生蓮,他終閉著雙目,一聲兒不言語。勸他吃飯也不吃,喝水也不喝,一連三日,都是如此。弄得能言善辯智足謀多的範文程,也沒了法想。太宗聞知,異常愁悶。忽接紅旗捷報:豫通親王攻破錦州,明將祖大壽也投降了。又報:杏山塔山,相繼攻破。

  太宗道:「洪承疇不肯投降,就得一百座城池,也沒甚趣味。」

  文程道:「皇上這麼愛他,他還這麼固執,想來總是此老沒福。現在咱們且班師,回到京裡,再慢慢兒想法子。」

  太宗道:「自然要班師的,他不肯降,咱們就在這裡陪他一輩子不成!」

  於是傳旨,留幾支兵,鎮守新得城池,其餘人馬盡行隨駕回京。

  一到盛京,就叫把洪經略安置在上書房,派四名內監輪流伺候。洪承疇在這時,丹心一片,豪氣千秋,一死而外,並無他念。在上書房閉自危坐,瞧那樣子,宛似古院枯僧,荒村嫠婦。大凡一 個人存了要死的念頭,必定把別的富貴利達,貨利聲色,一切可戀的東西,盡都捐掉,所以心裡比了平時,反倒清淨透徹。洪承疇絕粒廢飲,起初也覺難過,後來得著一法,每逢難過時光,便把文天祥的《正氣歌》像念咒般默默背誦。

  一誦《正氣歌》,諸念盡絕,難過便也好了些。於是每天把這《正氣歌》,當作件免苦功課,默誦個不已。

  這日,承疇正在做功課,忽地一股奇異香氣,觸鼻而來。

  那香氣從鼻子管透進,直沁到腦門裡,覺著比一切花香脂馥都來得甜靜。接著一陣腳步晌,仿佛一個人走近身來。承疇這雙尊目,自城破被擒後一竟沒有張過。這會子被這奇異香氣一觸,觸動了他 老人家好奇之心,不禁張開眼來,瞧一個明白。不張時萬事全休,張開一看,可就了不得,頃刻兒把這老經略嚇得個魂飛魄蕩。

  你道進來的,是個什麼東西?原來是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色女子,眉如春柳,面似芙蓉,春融楚國之腰,香委甄家之髻。瞧她打扮,更是妖豔,穿一件桃花素緞繡鳳小襖,外罩著密綠緞灰鼠裡子、金繡龍鳳長禰襠,沿下露出品藍鑲邊的褲子。一雙天足,穿著棗紅緞京式旗圓。一手執著塊紅縐手帕子,一手提著把耀眼爭光的銀茶壺。承疇見了這樣的女子,不覺突的一跳,暗道:這莫非是妖精麼?世上女子,哪裡有這麼標緻!連忙瞪起一雙昏花老眼,趁著光亮,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會子,急問道:「你是誰?是人是鬼?到這裡來,敢是要索我的老命嗎?」

  那女子紅潮暈頰,俊眼流波,對著承疇嫣然微笑,一句話也不回話。承疇愈加驚疑,連問不已。那女子笑容可掬的答道:「你問我嗎?我雖不是鬼,比較起來,卻與索命鬼也差不多。」

  承疇聽了這種千嬌百媚的聲音,仿佛花外鶯啼,林間鳥語,輕柔清脆,全身精神頓時健旺起來。不覺問道:「你到底是誰?誰叫你這裡來的?你來做什麼?如何不說個明白?方才那些話,真是個悶葫蘆,越聽越叫人昏悶。」

  女子聽了,櫻唇半啟,皓齒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難道還怕死麼?我是什麼人,來做什麼事,先生都可不必問,先生喜歡死,就當我做催命無常;先生不喜歡死,就當我做救苦菩提。」

  承疇道:「你這人越說越奇怪了。你到我這裡來,到底是做什麼?也須說個明白呀。」

  女子道:「先生不用疑慮,實不相瞞,我此來特地要結果你的性命。」

  承疇驚道:「我與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為甚忽地要害我性命?」

  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這裡,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決計求死麼?」

  承疇點頭道:「不錯,我是要死,是決計求死。」

  女子道:「你老人家抱著這麼的志氣,甘願殉節,不願偷生,果然可敬得很。只是絕食以來,差不多五六天了,依舊沒個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餓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個軟心腸 的人,瞧你這麼活受苦,心裡怎麼不替你難過?因此煎得一壺毒藥來奉敬你。這藥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馬上就見功效。你如果不信,試一試就知道了。」

  說著捧起銀壺,湊在承疇嘴兒上就倒。承疇身不自主,接說:「不錯不錯,承情承情。」

  張開嘴盡力地喝。哪裡知道,喝得過急了,咽喉裡承受不住,咳嗆一聲,吐了個滿地,連女子的蜜綠緞繡金灰鼠禰檔上,也濕透了一大塊。承疇很是不好意思,不禁兩頰通紅。回看那女子,卻沒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著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說道:「這麼看來,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祿命,還沒有盡絕呢。」

  承疇道:「什麼話?我立志求死,總要到死方休。」

  女子道:「那也隨便先生。」

  說著又把銀壺湊送上來。承疇接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乾淨。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疇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個視死如歸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裡,家屬諒也不少,你在這裡殉了節,把他們都拋撇了,致使夜夜金釵,深閨入夢。先生你的心腸,未免太殘忍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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