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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眾正囹圄再遭毒 異災京邸忽飛殃(1)


  秋老一聲蟬叫,初晴山館人間,長藤高柳夕陽天。池魚新發水,盆菊戶生煙。
  卻得良朋來至,杖頭帶有余錢。我歌君拍醉還眠,明朝拼晏起,搦管譜當年。
  ——右調《西江月》

  莫說江南校尉打死,忠良上路。且說朝裡事情日變一日,小人越進,君子越退,通不成個世界了。有個河間府吳橋縣的范景文,初中的時節,選了東昌府推官,出一門榜,道是不受囑,不受饋,不稱做「不二公。」

  平刑敬獄,郡無冤民。任滿升為吏部主事。泰昌登基,超遷本部郎中,告假在家。天啟五年,魏忠賢只道他是同府的人,或可招入黨中,再三起他出來,他父親號仁元,任南寧太守,升部在家。曉得他守正不阿,必然召禍,有些不要他就職的意思。范景文道:「孩兒出去且看光景,必不至殺身以貽父憂。」

  單車就道,到京就上了一本,本上道:

  今天下仕路混濁極矣!圖職業之念不滕其圖榮進不念,愛名節之心不滕其愛富貴之心。舉國若狂,嗜進如騖。每怪古今同此人也,何遂轍跡瀾翻,一旦至此,毋亦衡鑒之地,先自不清,巧營者一歲數遷,拙守者幾年不調。顧天下中人多耳,此實教之使競,而欲其恬漠寡營,詎可得乎?臣即不肖,不願使奔競之風,自臣身始。竊念升者有歲格,其久近不而私也;遷者有資勞,其深淺不得私也;特握者有績望,其高下不而私也。一個欲私不可得,即欲私一人亦不可得斯不亦明白顯夷,與天下可共循乎?若不論三者,更於何論?臣今與需次諸臣約,一行請托,臣不能為之諱。選人如林,鱗集都下,臣不能一人障其目而箝其口也明矣。臣自反生平,不慣俯仰,一意報國,秉正不私;宇忘交知破情面,而必不敢負君父以負此心耳。天地人材,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朝廷守之;天下萬世是非公論,與天下萬世共之。人還其人,我無失我,此臣心之可自信者。而四方之人,恐未必信臣之素,夤緣熟徑,入人膏盲,不有以力砥之,而競進無已,廉恥風微,其為世道,安所終也?臣故預揭癡腸,苦口道破,無非欲天下各圖其職業,各愛其名節,恬漠寡營,共偕于大道,豈曰小補哉!

  這本一上,魏忠賢還只道是到任的套子,不在心上,竟發閣票。天啟皇帝批下來道:「這本說的是。以後升除推用,一循資望,可挽競風。務著實行。如有故違請托的,指名參來。該部知道。」

  那時魏忠賢趨奉他的多,只一個文選司范郎中不到門參見,他也那裡記得許多,倒也忘懁了,這范景文見周宗建、繆昌期先拿到的,都下獄了。這兩人正人,卻是景文同年,平昔道義之友,十分契厚的,心上好生不忿,想道:「我出山一番,且過了大選,再圖歸計。」

  不想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大選的日子,魏忠賢、魏廣微每人有十來個私人要升的、要選好地方的,把名帖、手揭來囑託他。範吏部拿住了名帖、手揭,要具本參奏,忽然想道:「父親才升南京營繕司員外,若做此事,我必被逆臣算計,父親也不保。」

  正在堂上,忽把舌頭齧破,大叫一聲,驀然倒地,口裡噴出鮮血,濺了衣領。本司長班扶救起來,喚轎抬回私衙去了。大選只得候委別人。正是:

  因有不平事,聊存未壞身。

  到了次日,請了平日相好的太醫楊嘉祚、傅懋光診脈,叮嚀了他,只說病入腠理,急難痊可,須當早歸,方可保無他虞。范郎中一連具了四呈,大堂才上了一本。兩魏大怒,要加削奪。虧了閣老朱延禧再三勸解,才放歸調理,便衣暖轎出城,轎裡做了《歸來詩》一首,詩道:

  素衣生怕染京塵,乞得江湖老此身。
  無用將從樗櫟伍,有家願與鷺鷗鄰。
  桃源遁去何知晉,東海死甯不帝秦。
  夜月幾回勞北望,沖天黑氣壓青磷。

  提過范郎中詐病乞休。且說李應升、周順昌、黃尊素陸續到京,都下了鎮撫司獄。只有周起元在福建。路遠未到。那時因甯遠報捷,魏忠賢矯旨敘功,閣老顧秉謙、丁紹軾、黃立極眾等與舊閣老孫承宗、魏廣微,各錦衣衛世千戶;東廠魏忠賢加恩三等,世襲都指揮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

  許顯純奉承惡璫,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繆昌期,日夜拷掠,死而復蘇,不消說起。四月盡,把後到的周順昌,李應升、黃尊素又行嚴審,全副刑具,比前更慘,身無完臚。周順昌罵了又罵道:「你們這班奸賊!不受人罰,必有天誅!料你們決不放我活了,我死訴之上帝,必不饒你!」

  許顯純見他比別人更狠,罵得更毒,分付把銅錘擊齒。齒都打落,罵還不住。許顯純立起身來,聽見他罵的含糊了,笑問道:「你還罵得明白麼?」

  周順昌噀出口血,直噴他的面上,半明不白罵越狠了。又把頭觸在石上,頭額都碎。許顯純揩去臉上的血,喝教:「把這賊收監!」

  不在話下。

  且說國子監有個坐監的吳縣監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廟裡進香求籤。只因去得忒早了,廟門未開,香煙未起。忽聽得裡面吆喝聲響,施監生心裡恍惚,打從門縫裡望望看。只見廟裡許多紅袍的神道,階下許多執役的書吏,也不知幾千幾百,但只是塞滿了一廟。嚇得個施監生魂飛魄散,連跌了幾跌,爬將起來,把額上撲了幾撲,道:「啐,啐,啐!」

  立往了腳,聽廟裡再有甚聲響。只聽得不遠不近,不住的唱名。細細的聽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樞。施監生驚道:「何廷樞是現任屯院,誰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

  又細細的聽那名字,都不認得。忽又聽見潘雲翼並妾某氏某氏,知是現任在京的官。

  施監生慌了,不敢久留,依舊跑回下處去了。

  廟中王道士四更起來小解,聽見殿上唱名的聲,心裡疑惑,開房門出來,才至廟後,只見前殿穿紅神道不計其數。一步一跌跑到房裡,抖了半晌。

  次早你傳我說,都道詫異。有詩為證:

  造冊呼名事太奇,應遭天譴自無遺。
  留將大逆雙雙縊,劊子刀刀共戮屍。

  且說初二這一夜,前門城樓角忽見青色,熒熒如數,皆螢火蟲,人人共觀。正在驚訝,忽又合攏來大如車輪,光照遠近。人都吶喊起來,才漸漸散了。有一新選陳州吏目紀明信,寓在石駙馬街,與鄰近陳昭相交甚厚。初五這一夜,陳昭忽夢一金甲喚了他去到一個大衙門裡,那些或鎖、或不鎖的犯人不知其數,紀吏目亦在內。聞堂上呼喚:「無腳的俱斬。」

  忽點名至陳昭,傍一道:「此人無罪。」

  堂上分付:「放他去。」

  陳昭醒來,明明記得,不敢說與紀吏目,心裡也替他耽憂,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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