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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心如古井閑誦義娘詩 魂返湘江空傾朱女淚(2)


  順治將義娘封為義烈夫人,准其在廈門建祠。那朱女封為貞節夫人,入祀貞孝祠。這朱氏又是什麼人呢?朱氏卻是髫齡閨女,籍隸長沙。她父親是一個飽學的秀才,母親也是世家望族。兩老年已中壽,只有這顆掌珠。不特織紝組紃,事事俱備,便是吟椒詠絮,仗著乃父的家學,無不精絕。而且體態端妍,性情溫淑,兩老因苛於擇婿,到了一十六歲,尚未字人。後來世亂兵荒,何暇及此。只是長沙為南北必爭之地,波平波起,不止一遭。最厲害的,要算兩廣潰兵,比那嘉定三屠,揚州十日還要洗得乾淨。朱老雖然長沙有點產業,到了兵氛四塞,不得不遷地為良。書畫琴尊,盡皆拋卻,只帶得老妻弱息,夜宿晨餐。

  這種顛沛情形,不堪言喻。偏偏後面塵頭大起,有一隊潰兵緊緊追來。朱老荏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朱氏又伶仃足小,寸步難行,前推後擁的時間,父女竟生生拆散。朱氏路隅痛哭,卻被一軍官看見,連騙帶慰,允他代訪父親。朱氏認做好人,匆匆跟他同往。那軍官是浮家泛宅,隨身只有一船。朱氏進了艙門,見些刀槊戈矛,森然羅列。軍官親自下了簾幙,斥退從人,兩手擁住朱氏。朱氏知道不妙,便道:「青天白日,耳目眾多,豈可如此!」

  掙扎下來,四面一望,都是若輩黨羽,只好待至夜間,再圖他計。

  那軍官料定笯鸞籠鳳,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催著舟子趲行,一路望揚子江下游直駛。看看將近小孤山下,風清月朗,水波不興,舟人停櫓掛帆。轉瞬風已大利,竟不能泊。軍官對朱氏道:「良宵苦短,不要再事遲延。」

  這班監守朱氏的人,乘機退出艙外。朱氏把窗簾一揭,說道:「好月色呀!」

  浪花濺起,朱氏已滾滾逐流而去。軍官趕呼撈救,但見波瀾坌湧,直撲桅檣,天空中起了黑雲一片。軍官道:「全了他的貞節罷!」

  那朱老不見朱氏,尋又尋不著,叫又叫不應,涕泗縱橫,還要受老妻埋怨。道旁有幾間破屋,暫時借他小憩,不覺瞢騰睡去,見著朱氏遍身沾濕,泣訴投江。一覺醒來,兩老互相驚異道:「女兒清白之軀,此死比泰山還重。但須覓到骸骨,設法埋瘞,才免葬江魚之腹。」

  朱老懸了賞格,令人往下游查獲。一具一具的撈起來,朱老都說不是。後來又得朱氏一夢,知道屍在上游。尋到故居水濱,去溺處已有一百餘裡,總算尋著。

  抬舁上岸,面色如生。這女屍能逆流三晝夜,算得奇了。二老痛哭,自不必說。檢到她衵衣背面,藏有絕句十章,密裹重緘,字不濡染。朱老讀了一遍,愈覺傷心。那最警的兩首道:

  少小俜停畫閣時,詩書曾奉母為師。
  濤聲向夜悲何急,猶記燈前讀楚辭。

  狂帆慘說過雙孤,掩袖潸潸淚欲枯。
  葬入江魚浮海去,不留羞塚在姑蘇。

  朱老營葬事畢,具呈有司,得旨入祀貞孝祠。這祠在湘江山上,主座便是湘君二妃,其餘歷代附祀的不少。長沙知縣奉諭,恭送栗主入祠。朱老便做成靈牌,上書皇清誥封貞節夫人朱氏之位,藍地金字。備了牲醴,便請知縣主祭。長沙紳士,聽見這樣增輝桑梓的事,也都約齊來送。屆時儀仗前導,彩亭中舁了靈牌。最後是衣冠齊楚的紳士,還有疏親密族,迤邐到了祠前,將彩亭暫歇。那知縣早捧著聖旨,鳴鑼喝道而來,朱老在祠門外跪接。知縣進了祠門,對著香案前宣讀,朱老望闕謝恩。祭桌上已排列鮮幹各品,知縣金頂補褂,跪了下去。禮生贊讀,祝者讀祝。紳士中有一個擠出來,在桌上扯開祭文道:

  維大清順治十三年八月,湖南長沙縣知縣,謹以庶羞清酌,致祭于誥封貞節夫人朱氏之靈曰:
  人誰不死,死誰不腐?泰山鴻毛,彭殤千古。惟我夫人,苗裔紫陽。氣伸日月,節植冰霜。年甫逾笄,觥觥大體。幕燕釜魚,脫然無累。指水同潔,指波同清。舉世濁流,夫人獨貞。名聞于朝,天子曰可。銜詔鸞來,許承香火。君山鬱鬱,潮流湯湯。魂兮來格,奠此一觴。尚饗。

  祭文讀畢,禮生贊拜。奠酒焚黃,將靈牌供入龕內。朱老謝了知縣,便是縣丞典史祭、紳士祭、家族祭,朱老也立奠一爵。知縣道:「老先生誕育夫人,扶植綱常,維持名教,真是開國的一樁盛事。」

  朱老口雖謙讓,兩眼中涔涔淚下。時已近午,在祠內擺設筵席,中間首席,坐了知縣。縣丞典史,自然陪席。左邊是紳士,右邊是親族。筵間談起精奇尼哈番郭義,說道:「近已避入官山。」

  知縣道:「郭公夫婦,舉家又遠去了,只剩得一位姑奶奶,據報已自經殉節,聞得她丈夫楊晉叔,尚未來湘。可見貴鄉婦女,自從湘妃的流風餘韻,培植下來的毓秀鐘靈,不能磨滅。可敬可敬!」

  筵散以後,朱老回家,告訴老妻,把知縣所說楊夫人殉節的話,轉述一遍,兩老又慨歎一回。正是:幽谷孤芳拚一死,流泉靈石證三生。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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