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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馬婉容血痕蜚閩嶠 柳如是淚漬灑虞山(2)


  從此,只算做閨房密友,文字摯交。侍郎愛寵中間,又添了幾分敬畏。凡有題識,但署「柳君」兩字。依附侍郎的,便跟了稱做夫人。侍郎本來是提介風雅的,征歌選色,至老不倦。自從得了夫人,一班墨客騷人,都拜倒石榴裙下。這錢侍郎的柳夫人,同龔尚書的顧夫人,真是一時瑜亮。猶記侍郎《金陵雜題》裡道:

  洗粉輕煙佳麗名,開天營建記都城。而令也入煙花部,燈火樊樓似汴京。
  一夜紅箋許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舊時小院湘簾下,猶記鸚哥喚客聲。
  惜別留歡限馬蹄,勾欄月白夜烏啼。不知何與汪三事,趣我歡娛伴我歸。
  別樣風流另酒腸,伴他薄幸耐他狂。天公要斷煙花種,醉煞瓜洲蕭伯梁。
  頓老琵琶舊典型,檀槽生澀響零丁。南巡法曲誰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這都是鼎革後侍郎的寄託。侍郎迎降清朝的時候,原想位登臺輔,名動公卿,不料做了幾個月的禮部侍郎,依然放歸田裡。雖然門生故舊,都尊他一聲虞山宗伯,但這兩朝領袖的名聲,終究留著痕跡。因感而憤,因憤而悔,這老境益發蹭蹬了。

  幸虧柳夫人借著詩詞,替他消消遣,解解悶。侍郎一年一年的窶蹙下來,家用又大,時事又難,從前得過知遇受過恩惠的人,都去捧這班熱官,真是「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淒涼」了。

  侍郎的兒子,只中了一榜舉人,有什麼勢力,眼睜睜看著老父債台百級,受那鄉里豪猾的撥弄,真真沒法解救。柳夫人到得這種景況,也知道人亡家破,就在目前。偏是侍郎又為著留宿黃毓祺這一案,被逮江寧質訊。柳夫人又盡出金珠細軟,典鬻一空,才保得侍郎老命。侍郎受了這場挫辱,歸到虞山,已經奄然一息了。柳夫人自然調湯理藥,楊升還四處去籌借款項。

  不到幾日,侍郎料定不能再起,便捏著柳夫人的手,指著兒子道:「他是忠厚無用的讀書人。我死以後,這班虎視耽耽的鄉里,必定要來同你們為難。我知道你的私蓄也淨絕了,我的書畫古玩,算不來什麼錢,只有這所房屋,還好售賣。你們把我殯殮好了,趕快到南京去躲避。他服滿了,仍舊叫他上京應試,繼我書香一脈。楊升兩夫婦,倒忠心得很,最好跟你們到南京去。」

  柳夫人聽一句,應一句,淚珠兒濕透了衣袖。等到侍郎怛化,七手八腳的買棺立主,寥寥落落,來了幾個吊客。

  柳夫人想到昔日繁華,而今何在?倒不如白楊荒草,同穴同埋,也算得此生結果。主意已定,只等著下窆的時間,做個殉葬的姬侍。楊升聽見外面沸沸揚揚,說要來索侍郎舊債。夫人叫一家細弱,暫時遷居,此處只剩了侍郎的兒子,同夫人及楊升夫妻四個人。

  這日是侍郎的三七,柳夫人上了祭菜,正在嗚嗚咽咽的哭,只聽現門外搪撞詬誶。夫人知事不妙,連叫楊升出外開門。蜂擁著一班少年進來,見了侍郎的兒子,捽住便毆。楊升飛報入內。

  夫人便縞服練裙,出了中堂,對著少年一望,盡是短襟窄袖,椎埋屠狗的腳色,便指著為首的厲聲道:「你等快快放手,侍郎未必盡負汝等金。便是負汝等金,也是侍郎的事,與他兒子什麼相干?況且還有我在。你等究竟要多少金呢?」

  這班少年聽了夫人的話,總道有點沾染,把氣焰斂抑了一點,聲勢和平了一點,只是牆外四面,依然不曾放鬆些子。夫人便一不做,二不休,連夜刺血寫了狀子,叫楊升打了牆洞,到常熟縣裡去告急。靜悄悄的乘人不備,用布縷於打了一個結,自縊在侍郎柩側。到得縣中隸役,跟著楊升趕到,少年已是散了一半。

  敲門進去,見那柳夫人已一瞑不視了。只有侍郎的兒子,同著楊升的妻子,在那裡撫屍大慟。縣役著實不忍,稟明縣官,拿了幾個少年去懲辦一番,虞山錢氏,算得免了騷擾。侍郎的兒子,同那妻子,著實感激夫人,是用匹禮並葬。這志節的名譽,蘇州人人知道,還用了多少詩詞讚揚他。

  徐仲光還做了《柳夫人小傳》,後面卻徼著論贊道:

  東海生曰:柳夫人可謂不負虞山矣哉!或謂情之所鐘,生憐死捐,纏綿畢命,若連理梓,雉朝飛,雙鴛鴦之屬,時有之矣。然柳于虞山,豈其倫耶?夫七尺腐軀,歸於等盡,而擲之當。侯贏以存弱趙,杵臼以立藐孤,秀實以緩奉天之危,紀信以脫滎陽之難,或輕於鴻羽,或重於泰山,各視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組下報尚書,而紓其身後之禍,可不謂重與?所雲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松柏,才矣,未聞擇所從。耆卿月仙,齊邱散花女,得所從矣,而節無聞。憐香幼玉、張紅紅、羅愛愛之流,節可錄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惟張尚書燕子一樓。然紅粉成灰,尚在白楊可柱之後。夫玉容黃土之不惜,而顧以從死之名,為地下慮,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隨,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尋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節蓋,遂志赴義,爭乎一決。柳夫人存不必稱,而沒以馨,委蛻如遺,豈不壯哉!

  咳,這真是夫人知己了。楊升夫婦,等到侍郎與夫人經營窀穿,佈置松楸,一一完畢,便辭了錢家。回來向龍友母親告訴。龍友的母親,歎息一番,說道:「如今烈女節婦,卻出在勾欄中了。」

  便把閩中孫咸克的事,演說一番。正是:不信章台欹柳樹,果然火炕現蓮花。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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