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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慟史相生別入漁家 憫王子比鄰留禍水(2)


  北軍如狼似虎,闖入王子府裡,將一家良賤,盡皆綁掠,財產自然籍沒。只是不見王子,將家人嚴刑拷問,供出在張燕築家。一窩蜂圍住了燕築的前後門,說是奉令搜索叛逆。這燕築的房屋,外面原是一帶疏籬,兩扇銀杏板門,鐫著八個篆字是:「春風三影,秋水雙眉。」

  籬裡種著幾樹馬纓花。循著一條白石小路進去,便是三間杉屋。壁上楊龍友的畫,錢牧齋的字,藍田叔、陳眉公的手筆,無不精妙。紗窗竹幾,位置楚楚。

  後面紅樓一角,垂著蘆簾,便是王子同頓文的臥室。兩人正在開尊對飲,鱸蓴蝦菜,排列在食榼裡,香溫玉軟,旖旎風光。陡然聽得外面人聲馬聲,起初倒並不在意,漸覺得逼近內室,頓文料定有點不妙。樓梯上一陣腳步,為首的彪形大漢,沖進房來,說:「在這裡了。」

  又對著頓文道:「你真是個禍水,剛才出來,又要進去。」

  把王子捆縛著雙手,帶著頓文下來。

  外面張燕築也一同驅走。王子忙說:「不與他們相干。」

  這班人道:「也不與我們相干,你們自到衙門去辯。」

  王子同燕築還好步行,頓文鞋弓襪小,一步一跌。總算有人借了她一匹馬,雜在隊裡,又受這班人多少戲謔,多少奚落,哭哭啼啼進了衙門。問了幾句,才把通閩證據給王子閱看。王子俯首無語,照例收在監裡。問問張燕築,是個房主;問問頓文,是個妓女,也就從輕發落,放了出來。

  頓文跟著燕築歸來,門窗殘毀,書畫欹斜。及至到得樓上,衣裳首飾,盡已不翼而飛。回首床上,連衾枕都沒有了。頓文跌暈過去,仍舊燕築替灌救,將就用布被護著。幸喜床角邊十餘兩用剩碎銀,尚未遭他搜刮。勉強挨過了幾日,知道王子是密受隆武官職,要做南京內應,定了死罪,次晨在儀鳳門外行刑。頓文又急又哭,連夜備了酒肴,要去法場生祭。燕築又無可阻止,只得聽他換了素衣素裙,頭上包了一塊黑帕,攜了酒肴各物,出得儀鳳門來,早已人山人海。頓文夾入人叢裡面,遠遠望見青帷小轎,簇擁著兩排北軍。後面馬上坐著監斬官,抱著監斬令,到得法場。小轎裡拖出來的犯人,便是王子,紅衣紅褲,背插斬條,手扭腳鐐,鋃鐺聲響。舊時那翩翩年少,美如冠玉的品貌,已換得發蓬面垢,骨瘦形枯。頓文迎上去,抱住王子,叫了一聲:「王子!」

  兩旁北軍的皮鞭,如雨點的打下來。頓文只是哭泣,也不避讓。王子便道:「我是自作自受,他們是各為其主。只是門下這班食客,平時受我多少恩惠,今日一個不來。難為你是沒名分的人,竟肯不避艱險。同我生訣,我真與你相識的太遲了。如今太夫人及夫人,照例要發往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好在他們已經自盡,我也沒有繫念。只有桐棺三尺, 黃土一抔,也要累著你了。」

  說罷,叫頓文摸他的內衣,取出一包散碎銀子。頓文道:「公子升天,妾身應該殉節,只是老父年邁,無人侍奉。公子身後,妾身自會料理。」

  一面擺上酒肴,立奉三爵。公子說:「時辰到了,你站開罷!」

  頓文焚了紙帛,王子早瞑目待死。頓文忙拉著燕築去購買棺木,走得回來,只見地下一腔熱血,赤裸裸一段身子,亂松松一顆首級。頓文看了,忙把針線將上下聯綴,叫人夫將衣衾殮好,抬去埋在孝陵旁邊。這些觀看的人,沸沸揚揚說道:「這個妓女,真有良心。」

  頓文俠妓的聲名,南京城裡城外,人人曉得。頓老爺要叫孫女做這煙花勾當。頓文道:「紅顏薄命,自古皆然。從前這班姊妹行中,算是柳家、顧家頂好。但是她的主人,本是明官,後食清祿,貳臣的唾駡,是免不掉的了。卞玉京、李香君,先後都出了家。馬婉容、葛惠芳兩個姊姊,聞說都跟著主人在福建殉難了。我有你老在堂,是不能夠死的,還是我去尋香君妹妹入了道吧!你老叫我鬻歌,我看不如鬻琴。女道士鬻琴,卞玉京是做過的,又清淨、又高尚,強如奴顏婢膝,去受那北人的糟蹋了。你老也不如同到庵裡,免我記掛。」

  頓老是無可無不可,聽憑孫女作主。香君果然叫他作伴,頓文便改名琴心。

  偏仍有那健兒傖父,借著聽琴為名,闖入庵裡。琴心本已超脫塵滓,不願帶骨粘皮,那知饞貓聞腥,餓魚見餌,又覺怦然心動起來。頓老原是耐不得靜,鬻琴又弄不到幾多錢,暗暗叫孫女自尋歸宿。香君亦為著清淨的地方,任憑俗人來往,未免外觀不雅。從前只有鄭醫生為著卞敏姻事,偶來談話。如今弄得沒有限制,便對琴心道:「姊姊是方外人,鬻琴是風雅的事,玉京師父在日,從不為人輕彈一曲。姊姊怕要學司馬相如鳳求凰了。」

  琴心經不起香君諷刺,依然同了頓老出庵。此時南市、珠市舊院,都是荒煙蔓草,滿眼蒿藜,僅有祇陀庵一片幹淨土而已。香君自琴心去後,覺得岑寂,也以彈琴自遣。至今錦樹林二墓,一為玉京,一即香君也。正是:撩亂芳懷歸綠綺,模糊綺孽托黃冠。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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