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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市隱園顧橫波祝壽 祇陀庵卞玉京朝天(2)


  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華經》來,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細看來,覺得比朱砂還要細膩腴潤。橫波便問道:「這是用什麼寫成的?」

  玉京道:「貧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懺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為功課。如今供奉起來,為尚書同夫人祈福。」

  橫波諸人此時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雲房隨喜。但見石屏紙帳雅淡異常。四壁掛著畫蘭八幀,婀娜剛健,水墨停勻,款稱玉京道人。橫波道:「卞姊有此畫法,我愧不如。」

  玉京道:「這是近年遣悶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橫波看得玉京雖是清雋,深慮難乎為繼。又道:「卞姊這樣便算結局嗎?還是擇人而事?」

  玉京笑道:「出家人那可再墮塵劫?況且貧道從十八歲僑居吳門,後來便到秦淮居住,墮鞭公子,走馬王孫,當時並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變,我輩便亂頭粗服,任人蹂躪。不得已才算入道,卻又被東中諸侯劫去,強人當夕。幸虧婢子柔柔,有點權變,將他嫩蕊嬌枝,掉我殘花敗柳。我迤邐到了祇陀庵,竹籬茅舍,已是坍損不堪;蝠糞當門,蛛絲滿戶,勉強修葺一番。都仗良醫鄭保禦,力為資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長齋繡佛,精持戒律,與外人罕通聞問。因為夫人同大姊、十姊,都是手帕舊交,是以有此一席。夫人,你看庵外這一帶錦樹林便是貧道玉京葬骨的地方。貧道誦經的餘暇,不是畫畫蘭,即是彈彈琴。後來被吳梅村學士聽得,便做了長歌相贈。還記得幾句道:

  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
  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戶家泣。
  私更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
  剪就黃絁貧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

  這幾句,恰為貧道傳出心事。但是歡場不再,綺孽全除,倒安安耽耽在這祇陀庵裡。夫人榮華富貴,正未有艾。大姊、十姊,綺年玉貌,怕沒有如意郎君?貧道賦命孤虛,何苦隨人逐逐,齋魚粥鼓,與鼎食鐘鳴,各有一番聲價。不知道貧道有福消受沒有?」

  說罷,灑下幾點淚來。橫波竭力安慰了玉京,同了大娘、十娘歸去。

  不多幾日,橫波是陪著尚書赴北了。大娘亦盡貨金珠,以向胥生。十娘從良,尤不知卜居何所。玉京伊郁易病,處此蕭條景況,回想一綾一曲,此樂何堪再得?藥爐茶灶,虧得鄭醫生盤桓不去。玉京也有情聊勝,把鄭醫生當做知己。正在長日懨懨的時節,病人本沒有情緒,忽然接到了蘇州一信,說玉京的妹子卞敏,已喪所天,要到庵裡來探望阿姊。玉京喜得大兵之後,骨肉重逢,便倚枕寫了回書。蘇州到南京,本沒有幾多遠,只因沿途烽火,舟楫難通,約莫二十日才到了南京城裡。

  這卞敏幼年也曾到過秦淮,鼓琴畫蘭,不在玉京之亞。申相國的孫子極為賞識,便納在後房專寵。申家是簪纓世族,久受國恩。這相國的孫子名喚維久,也是一榜舉人,官拜南都員外郎。詩文的聲名,洋溢海內。複社公子裡面,算得一個鼎鼎的。卞敏喜得其人,深喜落花有主,不道維久一病,消渴經年,早被召作修文郎了。申家的眷屬,歸罪卞敏,定要叫她下堂。她想來只有這個阿姊,特地投奔祇陀庵。見了玉京,彼此大哭。

  那日,玉京扶病強起,雲鬟不整,像個黃面瞿曇。看了卞敏,縞服練裙,映著雪白的玉膚,更覺風情綽約。但是青年失偶,又遇著這種荒亂的時代,不知道若何收拾。又想:自身病狀如此,沒有一個關切的人,一旦溘然長逝,那一個替我來佈置?有了妹子,便算有主,若是苟延殘喘,風晨月夕,也好解破岑寂。

  卞敏看得阿姊地方清淨,沒有人來纏擾,亦願跟著玉京入道。

  玉京道:「我是悲歡離合,世味都嘗遍了,心如古井,一點不起波瀾,才能夠穩坐這蒲團上。你同申公子情濃的時候,遇著這個打劫,論情論理,出家也算正理。但是蠶絲未盡,蠟炬未幹,且在我這裡挨過五載三年,再定行止。」

  卞敏自然沒有話說,跟了阿姊看經茹素。玉京也鮮健一點,閑來談談舊事。日間,還有鄭醫生來走動,說道:「清兵雖則下了江南,俘了弘光皇帝,那福建地方,已經別立唐王。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也都奔赴福州,去做那開國元勳了。」

  玉京道:「我們是出家人,管不到國家的興亡,時局遷變。只是崇禎皇帝同周皇后,應該追薦追薦。我想趁著今年中元令節,打一個醮,邀集杭州、蘇州這班女僧女道。聽說舊院李香君跟著童娘娘也在杭州。妹子閑著無事,替我繡副長旛,好在三清前懸掛。外面的事,都要托鄭先生了。」

  玉京興兜兜的辦這醮事。果然杭州、蘇州的同修,都肯臨時前來襄助。不道一交新秋,玉京病又加劇了。卞敏極意調護。

  到得順治二年七月初十日,玉京已解除遺蛻而去。臨終囑咐卞敏,葬在庵外錦樹林;只要求錢尚書題一塊墓碑,寫著「故明女道士卞玉京之墓」十字。這時蘇杭同修,為著醮事趕到,先於十四日把玉京安了窀穸,十五醮事。公推童娘娘主壇,鐃鈸喧天,香煙匝地,整整鬧了三日。因為祇陀庵無主,便商請童娘娘,留下李香君管理一切,童娘娘自回杭州水仙庵去了。香君在祇陀庵裡,傳了玉京衣缽,晨鐘暮鼓,已成了清淨女修。

  只為看著卞敏,尚無結束,倒是一樁心事。況且卞敏到過豪家,見過名士,等閒的人,卞敏也不放在眼裡。幸虧鄭醫生極力張羅,尋著了一個陳姓貴客,既無嫡妻,又無子女,隨著他福建上任去了。香君將玉京遺物,一併交與卞敏。此後連鄭醫生也不到祇陀庵了。正是:收拾蟲沙歸土壤,扶搖鷹隼出風塵。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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