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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圓破鏡垂恩寵公主 棄故劍希旨禁王妃(2)


  到得福王正位,這些往時的「故劍」,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偏有那不知事務的童氏,說是福王元妃。河南巡按禦史陳潛夫想借此得點恩寵,備了車駕儀從,將童氏從河南送到湖北漢口,直下長江,旌旗飛揚,冕旒秀髮,一路牙檣錦纜,在金陵水門停泊。早驚動了一班官僚,爭先迎接。不道弘光聽了怒不可遏,命將童氏下錦衣衛獄,並逮潛夫審問,在朝的馬士英、王鐸示意法官嚴加拷訊。那童氏終究矢口不移,還說有皇子金哥、玉哥可以作證。最後劉良佐上疏力爭,說上為群臣所欺,將使天倫滅絕。弘光便下一道手諭道:

  朕元妃黃氏,先朝冊封,不幸夭逝。繼妃李氏,又已殉難。登極之初,即追封後號,詔示海內。卿為大臣,豈不聞知?童氏不知何處妖婦,詐冒朕妃。朕初為郡王,有何東西二宮?據供是邵陵王宮人,尚未悉真偽。若果真實,朕于夫妻之間,豈無天性?況宮媵相從患難者頗多,夫妻之情,又豈群臣所能欺蔽?宮闈攸關風化,豈容妖婦闌入?國有大綱,法有常刑,卿不得妄聽妖訛,猥生疑議。

  手諭發出,定要法官處死童氏。法官雖則知道童氏冤枉,卻又不像正式王妃。料定大庭廣眾的推問,便是桁楊刀鋸,也不會怕,萬一驟然處死,必道有心滅口。躊躇了幾日,童氏已骨瘦柴立,奄奄欲斃。兩個孩子,是跟著陳潛夫取到的,卻是崢嶸頭角,舉止不凡,原像金枝玉葉的出身。童氏這種光景,諒來不肯直說。便乘著夜間,從監獄裡提出陳潛夫,松去枷杻,在書房裡置酒相待。

  那法官這番舉動,潛夫早已知道,經不得法官卑詞愉色,向潛夫問那童氏的緣由,潛夫便道:「童氏來轅陳訴,我卻惶駭得很,也不敢得罪他。只說茲事體大,不在我範圍以內。後來被他糾纏不過,帶著兩個兒子來見,我也可憐他這兩個兒子,替他陳奏一番,偏是碰了釘子,叫我驅逐出境,我自然奉旨遵行。他卻把召幸的始末,入宮的始末,出亡的始末,痛哭陳詞,告訴了我。還說一個人死不足惜,這是龍種,如何能隱匿不獻?我的送他南下,不是為這童氏,實是為這兩個皇子。不意因此獲罪,只好同著皇子前來見駕。如今夫婦、父子不能一面,我陳潛夫還不是當今的罪人嗎?」

  法官道:「先生總有昭雪之日。只是童氏,叫晚生如何發付?」

  潛夫道:「前日馬士英為元妃出揭,說童氏有金哥、玉哥,一婦人不足惜,然皇嗣正重,這不好據此定讞嗎?」

  法官微笑道:「先生差矣!如今偽皇妃一案外,還有偽皇子一案。今上的皇嗣固重,烈皇帝的皇嗣不更重嗎?馬士英為著百姓疑懼,有這種話頭掩人耳目,其實他處死童氏的心,比法官的手段還要辣呢!況且童氏是真妃,馬士英也不好稱他做婦人。若是假的,還有什麼皇嗣!晚生知道了,先生請回。」

  潛夫跟了獄卒退出。

  法官把童氏請來。這童氏玉顏憔悴,雲髻欹斜,一步一步的挨上階來。後面跟著金哥、玉哥,都是單衣單褲,器宇卻軒昂得很。法官請一行人坐下,便絮絮叨叨問這童氏說:「你的行徑,我已調查明白,得幸是真的,入宮是假的;生皇嗣是真的,封元妃是假的。你只要詳細告我,我自然替你辯白。」

  童氏瞪了一瞪,對著法官道:「我是為著兩個孩子,不然早已自盡了。做一個婦人,嫁著了皇帝還是這樣結果,那平民百姓不知要怎樣受盡淩辱呢!我前番不自供明是邵陵王宮人嗎?出宮遇著了這位王爺,比膠還粘,比漆還合,雖算不到《長生殿》裡的唐明皇、楊貴妃,同那漢朝的趙合德,隋朝的吳絳仙,也不相上下。只是兵戈迭起,他要固守登陴,兒女情長,不免英雄氣短,所以只住在外面,生下這兩個兒子。他也時來看視。還記得河南城破這一天,他騎著馬,改了服色,還給我二十兩銀子。我所以不怕辛苦,想同他做一個生訣,妃不妃,後不後,我也並不計較。這李妃殉難之後,他卻封我第三王妃。如今總是這班不知廉恥的小人,希承他的意旨,把我監禁起來,受這種苦惱,受這種淒涼!你看這兩個小孩子,冬天不是要凍壞嗎?他人說『生生世世,不要入帝王家』,這句話居然應了。」

  說罷,母子三人相抱而哭。

  法官正在無話可答,外面一陣喧囂,早有人匆匆的走進來,說道:「老爺不好了!」

  法官是心細的,連忙對童氏道:「我已領會,過幾日便好出獄,不必愁煩。」

  童氏拜謝了法官,嗚咽出門。法官便問來人:「為什麼大驚小怪?」

  他說:「清兵來了,皇上走了,馬士英、阮大鋮不見了,史可法殉難了。各署的官,都去迎接定國大將軍豫王了。」

  法官問:「去迎降的,是何等樣人?」

  來人說:「一個龔尚書芝麓、一個錢尚書謙益,其餘都記不清了。」

  法官道:「我張薇原是先帝舊臣,國破家亡,早絕功名之念,為何今日走在漩渦裡,助紂為虐?如今南京一破,國在那裡?家在那裡?且到松風閣去靜養幾天,再定行止。」

  原來這法官是錦衣衛儀正張薇,自北而南,備嘗艱苦。福王命充此職,他是審周雷一案、審候陳吳一案,已經十分感慨。後來審到童妃,便有掛冠之計,經此一番變動,他遂去了靴帶冠袍,換了芒鞋鶴氅,在這松風閣上,安排筆床茶灶,作一個小小桃源。那知道這班迎降的人,偏不肯饒他,開著許多名氏,這錦衣衛張薇,也在捕拿之列。張薇得了這個消息,便說「君子見幾,不俟終日」,大踏步出了松風閣,口裡朗吟道:

  眼望著白雲縹緲,顧不得石徑迢遙。漸漸得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幾個漁樵?
  翠微深處人家少,萬嶺千峰路一條。開懷抱,盡著俺山遊寺宿,不問何朝!

  這是順治二年三月,張薇便棄家不知所之。正是:四面踢開荊棘滿,一生贏得蕨薇香。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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