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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〇回 孤帳桐琴佳人歌一闋 繡枕鴛夢才子事三朝(1)


  笳聲淒惋,刁鬥清寒,素月一輪,高高地懸在天空,使快樂的人們見了這樣清輝皎潔的月色,不由得興趣勃勃。曾學過詩詞的,還要哼上幾句,點綴這可愛的明月哩。同一的月兒照在寄旅人的身上,就覺得淒清滿目,不免要動故鄉之思了。這時的月光影裡,有三個人彳亍走著。那前面穿著錦袍玉帶,襆頭烏靴的,正是明經略洪承疇,領了兩名親隨,踏著月色在一座小帳篷前,側耳傾聽。帳篷內正發出恕揚的琴聲來、錚鏦之音,如擊碎玉,如鳴銀箏,把個軍事倥傯的洪大帥,聽得神迷意蕩,忍不住推門進帳篷去。

  只見一個雪膚花貌的麗人,在帳內盤著雙膝,坐在錦繡的氈毯上,輕挑玉彈著一張古桐琴,聲韻鏗鏘,令人神往。那麗人見洪承疇驀然地闖了進來,不覺吃了一驚,承疇也弄得呆了。

  兩人相對怔了半晌,那麗人把承疇上下一打量,見是明朝裝束,身披蜀錦繡袍,頭戴渾銀兜鍪,足登粉底朝靴,面白微須,相貌清秀中帶有威武,就形式上看起來,決不是個下級將士,諒必是明朝統兵的大員了。

  麗人將承疇看了一會,現出驚駭的樣兒,又似恍然如有所悟,便含笑著起身,讓承疇坐下,又親自去倒過一杯熱騰騰的馬乳來,雙手奉給承疇,並笑問將軍貴姓。這時承疇已身不由主,一面去接馬乳,也笑著答道:「下官姓洪。」

  那麗人聽見一個「洪」字,似又呆了一呆,忙帶笑說道:「莫非是此次督師來關外的明朝洪經略麼?」

  承疇因她是個女子,就老實告訴她也不打緊。當下隨口應道:「正是下官。」

  那麗人聽了,現出似笑非笑的姿態,在洪承疇的眼光中看去,只覺萬分的可愛。

  這位洪經略,生平所喜歡的是女色,他嘗自詡為中原才子,必得一個絕色的美人為偶,才得心滿意足。家中那個愛姬阿香,雖也有十分姿色,但是萬萬及不到麗人的秀媚冶豔。心下暗想,世間有這樣的尤物,我洪某能娶她做個姬妾,娛那暮年的晚景,這才不枉一生咧。

  洪承疇默默地想著,借著燈光,再把麗人細細地一看,見她是旗裝打扮,頭上飾著珠額,鬢邊微微垂下一縷秀髮,梳的是個盤龍扁髻,兩條燕尾,烏雲也似地堆著。那粉臉兒上,施著薄薄的胭脂,紅白相間,望去又嬌嫩又是柔媚。

  真是雙眸秋水一泓,黛眉春山八字,更兼她穿一件盤金秋葵繡袍,腳下登一雙尖頭的蠻靴。衣須人襲,人賴衣裝,因此越顯得伊人如玉,嫋娜娉婷了。洪承疇越看越愛,瞪著兩眼,只瞧著那麗人一言不發。那麗人被承疇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不禁嫣然一笑,慢慢地把粉頸低垂下去。

  承疇見她那種嬌羞的樣兒,越見得撫媚動人,竟有些情不自禁,便大著膽伸手去握住她的玉臂,那麗人忙縮手不迭承疇也自覺太鹵莽了,心裡很是懊悔,於是凝了凝神,喝馬乳,搭訕著和那麗人閒話。那麗人口齒伶俐,對答如流,承疇暗暗稱奇。回顧幾上的桐琴,承疇本來是個內家,此時不免有點技癢,就起身走到幾前,略略把弦兒一挑,聲音異常地清越。

  大凡嗜絲竹琴箏的人,遇著了良好樂器,沒有一個肯放過的。承疇見琴音渾而不激,知道是良琴無疑,便也坐倒在毯上,撥弦調音,彈了一闋。那麗人等承疇彈畢,笑著說道:「琴聲瀟灑,不愧高手!」

  承疇謙讓道:「姑娘神技,俗人哪及得?」

  說罷起身請那麗人重彈。那麗人不好推辭,只得坐了下來。

  彈了一段小曲,把宮商較准了,才輕舒纖腕,玉指勾挑,彈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聽得承疇連連讚歎。那麗人一笑罷彈,盈盈地立起身來,和承疇相對著坐了。兩人談起琴中的門徑來,漸漸地講得融洽,互相欽慕,大有相見恨晚之概。

  那麗人忽然笑道:「如此良夜,又逢嘉賓,無酒未免不歡。」

  說著走入篷後,喚醒那個侍女。麗人自己,也忙著爇爐溫酒,又弄些鹿脯羊燴,蒙古人的下酒菜出來,置在洪承疇的面前。

  那麗人親自替洪承疇斟酒,自己也斟了一杯,兩人慢慢地對飲著。承疇的酒量,原是很好的,差不多一二十杯毫不放在心上。

  那麗人見承疇酒興甚豪,吩咐侍女換上大杯來。侍女便去取出一雙碧玉的高爵,能容酒半升光景。麗人滿滿地篩了一杯,笑盈盈地奉給承疇。承疇這時被美色迷惑住了,接過酒來啯都啯都的喝個乾淨。這樣的接連喝了五六杯,承疇已飲得半酣了。

  那麗人也喝了幾杯,酒氣上了粉頰,桃花泛面,由嬌嫩的玉膚中,似紅雲地一朵朵透將出來,只見她白裡顯紅,紅中透白,愈比未飲酒時嬌豔了。洪承疇坐對美人,所謂秀色可餐,越飲越是起勁。

  那麗人一面勸酒,又頓開珠喉,擊著玉盅,低聲唱著侑酒。

  承疇其時興致勃勃的,已經忘形,麗人只顧斟酒,承疇儘量地狂飲,直吃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玉山頹倒,爛醉如泥了。承疇醉倒帳篷內,那外面的兩名親髓,因等得困倦了,倚在帳篷的竹籬下,呼呼地睡著。東方現了魚白色,寒露侵人,那名親隨,忽然驚醒過來,趕緊起立,望著帳篷內瞧時,裡面空空洞洞,哪裡有洪承疇的蹤跡?兩個親隨,一齊吃驚道:「咱兩個怎會磕睡到這個地方來?主人又到哪裡去了?」

  兩人駭詫了一會,便謊慌張張地奔回大寨來。

  到了寨中,那個侍候承疇的護兵,一見兩個親隨回來,忙問主人在哪裡。兩個親隨當他說玩的,也就應道:「主人吃大蟲背去了。」

  那護兵正色道:「誰和你講玩話,方才各總鎮紛紛的進帳探詢機務,俺回說大帥昨晚出去,還不曾回帳。他們聽了,兀是在那裡焦躁哩!」

  那兩名親隨,聽了護兵的話,心下將信將疑的,忙三腳兩步地趕到帳中,左右侍僕,異口同聲說道:「主人沒有回來。」

  那兩個親隨,這時方才見信,便把昨夜隨著承疇踏月,帳篷中遇見了一個美人,主人進去,和那美人談笑歡飲,自己在門外侍候,不覺睡著了。待到一覺驚醒,帳中已不見了美人和主人,所以趕緊奔回來探聽的。

  眾侍僕見說,都吃了一驚,大家議論紛紜,有的說那美人必是個妖怪,主人或者被她迷死了。有的說美人是敵人的間諜,主人遭了敵手了,眾人這樣的竊竊私議。那外面陳其祥、李輔國、王國永、吳家祿等一班總兵,卻都等候得有些不耐煩了。

  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見洪承疇點鼓升帳,那警騎的探報,直同雪片般飛來,急得眾將領一個個抓耳揉腮。大家都說洪大帥也太糊塗了,軍情這般緊急的時候,怎麼可以一去不回,豈不誤了大事?總兵王國永大叫道:「督師的人又不在寨中,令又不發,萬一敵兵乘機掩至,咱們不是束手待斃嗎?」

  國永這一叫,把大眾提醒過來,便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帳外爭噪起來。那兩名跟承疇出去的親隨,只躲在帳後暗暗著急。日色斜西了,軍中巡柝號亂鳴,轉眼要掌上燈號了,這位洪大帥的消息沉沉。

  那清兵已離明軍三十裡下寨,戰書投來,催索回書已經兩次,怎奈洪承疇未曾回來,又沒有交托代理的,軍機要務,各總兵不好擅專,只哄在帳外嘩噪。

  這樣地鬧到了黃昏時分,還是總兵吳家祿,見洪承疇依舊不見,心知有些不妙,急召服侍承疇的左右親隨至帳外,家祿親自詰詢。那兩個親隨不敢隱瞞,把承疇散步野外,遇見麗人的經過,細細講了一遍。家祿聽了大驚,半晌頓足道:「你這兩個奴才,大帥既出了岔兒,何不早說?幾乎誤了大事。」

  說著,喝侍兵把兩個親隨,各捆打五十背花,暫時拘囚。一麵點鼓,傳集諸將,把洪承疇失蹤的話,對眾人宣佈了。諸將聽罷,各各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吳家祿朗聲說道:「目下軍中無主,軍心必行渙散,應即由眾人推戴一個人出來,暫時維持一切,攝行督師的職權,眾位以為怎樣?」

  眾人齊聲稱是。當下經總兵王國永為首,共推吳家祿為總兵官,代行督師職務。吳家祿謙讓了一會,隨即升帳,點名巳畢,把清軍戰書批准來日交戰。

  一面令參議處擬了奏稿,將洪承疇失蹤的情形,差飛馬進京奏聞,這且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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