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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煮鶴焚琴孤燈寂寞 刻舟求劍眾喙紛紜(2)


  大家說了半晌,正德帝見一輪皓月當空,不禁笑道:「這樣的好月色,如吹一回玉笛,歌一出佳劇,不是點綴風景麼?」

  馮侍嬪要正德帝歡喜,巴不得他有這句話,忙叫宮侍取過琵琶來,春蔥般的玉指撥弄弦索,和了宮商,唱了一段《明月飛鴻》。正德帝屏息靜,忽爾頷首,忽爾拍手,聽得佳處,真要手舞足蹈了。其實醮樓打著兩更三點,內監們都去躲在角中打盹,只有兩個老宮女侍候著。正

  德帝吩咐一個去烹茗,一個去打甕頭春,並命通知司膳局置辦下酒品,兩個老宮人奉諭各自去了。正德帝起身推開亭下的百葉窗,望著湖心正把皎月映在水底,微風吹縐碧流,似有千萬個月兒在那裡激蕩。正德帝漢口氣道:「『人生幾見月當頭』,詠的是佳景不常見。又說『今人不見古時月,古月依舊照今人』,人壽能有幾何?月闕常圓,人死便休,怎及得月兒似的萬世不滅?」

  馮侍嬪見正德帝感慨人事,怕他憶起劉芙貞和鳳姐來,故而傷懷,便也來伏在窗口上,笑著說道:「人家謂李青蓮是個酒仙才子,他為甚的那樣愚呆,會到水中去撈起月兒來?」

  正德帝大笑道:「你說他愚呆了,他到底有志竟成,結果被他把月兒撈著了。」

  馮侍嬪也笑得和風擺楊柳般地說道:「哪裡有這麼一回事?」

  正德帝睜著眼道:「你不信麼?朕可和你現試的。」

  馮侍嬪方要回話,正德帝驀然地叉過手來,乘馮侍嬪兩腳騰空的當兒,只在股上一托,馮侍嬪沒有叫出「哎呀」,香軀已從窗口上直摔出來,噗隆咚的一響,但聽得湖中捧捧的劃水聲和啯啯的灌水聲,約有好半息,才漸漸地沉寂了。正德帝背坐在百葉窗下,不忍去目睹。

  那兩個老宮女已烹茗打酒回來,瞧見亭兒的水窗下有樣東西泳著水。一個宮女低聲道:「湖裡的大黿又出水來了。」

  那一個應道:「湖中只有拜經的老鱉,沒見過什麼大黿。」

  起先的宮女笑道:「老鱉是要齧蚌的,你須得留神一下。」

  那一個啐了口道:「丫頭油嘴,等一會兒不要挨鞭起來,看你說得有趣。」

  兩人一面說著玩,立在亭前的石樑上,看到水裡的東西不見了。

  馮侍嬪想是沒頂下沉,兩人才走進水亭,覺亭內靜悄悄的,聽不到正德帝和馮侍嬪的說話聲音,疑是往別處散步去了。正德帝卻裝做打盹,兩個宮女似很驚駭地四面瞧了一轉,不見馮侍嬪,只有正德帝磕睡著,忙回出亭去找尋,正德帝暗暗好笑。

  兩個老宮女尋不到馮侍嬪,心裡有些著慌,一路唧唧咕咕地走回亭來。正德帝假作驚醒的樣兒,說:「馮嬪人在哪裡?」

  兩個宮女不好說找不著,只把「大約回宮去了」來支吾眼前。正德帝令一個宮女去傳喚,去了半晌,便三腳兩步地回來報道:「宮裡也沒有馮嬪人的蹤跡。」

  宮人內監們議論紛紛,方才的兩個老宮女說起湖中的響聲,眾太監就疑心到投湖的把戲。由總管太監錢福,命備了拿鉤鐵搭,四下裡往湖中打撈,不到半會工夫,竟撈獲一個女屍,不是馮侍嬪是誰?因宮中投河自盡的事本來是常有的,也沒甚希罕,倒是一班的宮侍們竊竊私談,當做一樁奇事講起來。

  當下內監們撈著了馮侍嬪,便來報給正德帝知道。正德帝聽了,似也不甚悲傷,只下諭司儀局,依嬪人例,從豐葬殮。

  但這天晚上已是來不及了,命兩個小內侍看守屍體,預備明晨盛殮。正德帝獨自水月亭上呆坐了一會,便冷清清地回宮中。

  第二天的清晨,西苑裡喧傳起一件怪事來,原來馮侍嬪的屍身忽然不知去向了。總管太監錢福把守屍的兩名小監再三地盤詰,甚至加刑,嚇得兩個小太監哇地哭出來了。據兩名小監說:「奉諭守在這裡,後來漸漸地睡著了,待到醒來那屍首已看不見了。」

  總管太監錢福訊不出什麼頭緒,只有據實上聞。

  正德帝聽說,也覺有些奇怪。然人已死了,一個死屍有什麼重要,所以只淡淡地命錢福查究,並不促得過於嚴厲。那些內監們樂得你推我讓地鬼混一會兒,把這件事就算無形打消。

  但那馮侍嬪的屍體,到底給誰弄去的?因當時江彬聽了小太監的話說,幾乎氣得昏倒。又不知馮氏為什麼要投河,一時又打探不出。正在沒法的時候,恰好碰著了管事太監毛堅,平日和江彬本十分要好的。將馮氏從河中撈起,已經氣絕的話約略講了一遍。馮氏究竟怎樣死的,毛堅也不知底細。以是江彬便讓毛堅拿馮氏的屍首盜出來,許他重謝。

  毛堅是個死要錢財的人,真的去找了兩名小太監,等到半夜,乘著守監睡著時悄悄地舁了屍身,潛出後宮。好在宮門的鑰匙都是毛堅掌管著的,人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體交給了江彬。江彬接著,自去盛殮埋葬不提。再說正德帝自殺了馮侍嬪,眼前自覺清冷寂寞,心上逐漸有點懊悔起來。至於他要殺馮氏,為的馮氏言語行止上不時牽掛著江彬,常常念念不忘,以致引起了正德帝的醋意,心中一恨,就把馮氏推入河中。從此正德帝的身邊沒有如花似玉的妃子了。

  這位正德皇帝,平素是風流放誕慣的,怎能過得冷冷清清的日子?所以一天天地憂鬱氣悶,慢慢地染起病來。這樣的正德十六年的春季,正德帝還扶病去行郊祀。待回到了豹房,已眼瞪舌結地不能開口了。豹房的侍監忙去報知張太后。幸得奉祭大臣未曾散值,一聞正德帝病劇,都紛紛奔集豹房。不一會,張太后也到了。看正德帝時只剩得奄奄一息,見了張太后,微微點了點頭,就瞑目晏駕。

  張太后痛哭一場,當即命擬遺詔。其時梁儲、蔣冕等多已致仕,唯楊廷和還在。於是楊廷和受了遺詔,與閣臣等密議繼統的人物。正德帝在位十六年,壽三十二歲,沒有子嗣。大臣皆主張于皇族的子侄輩中擇一人承祧正德帝,然後再議繼位。

  楊廷和獨排眾說,把兄終弟及的祖訓抬出來,依照英宗被虜,景帝繼統的故例,謂宜迎興王入嗣帝統。

  興王軏杭,是憲宗的次子,和孝宗為親兄弟。孝宗誕正德帝的隔年,興王也生了世子,取名厚熜,與正德帝算是隔房弟兄。興王軏杭逝世,世子厚熜襲爵,仍居湖北安陸州。這時楊廷和提議迎立興王,張太后也同意,群臣自不便爭執。當由楊廷和草詔,往安陸州迎興王。不多幾天,興王厚熜到了都下,楊廷和忙令禮官擬了嗣位的禮節,出城迎接,呈上興王。因禮節上和太子繼位相似,興王看了便要回車。眾大臣叩詢緣故。

  興王含憤說道:「禮節照太子嗣統辦法,俺難道是來做太子的麼?」

  眾臣劈頭就碰了個大釘子,只得去報知張太后,由張太后傳出懿旨,大開中門,迎接興王入城,一切依著新君登位的禮節。眾臣奉了興王在奉天殿接位,是為世宗。追諡正德帝為武宗,改明年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罷革弊政。人民無不踴躍歡呼。

  第二天上,世宗命尚書毛紀赴安陸州,迎接生母蔣氏軏杭妃、妃子陳氏進京。蔣妃和陳妃到了京師,世宗著禮部擬兩太后尊號,當晉張太后為慈壽皇太后,生母蔣氏為興國太后。

  冊立陳氏為皇后,武宗後夏氏為莊肅皇后。還有皇太妃王氏興王軏杭生母晉為壽安皇太后。太后的名號既定,又要提議興王軏杭的諡號了,由是引起極大的爭端來。世宗以興王是自己的生父,要想尊為皇考。

  大學士楊廷和上疏,請依武宗例,以孝宗為皇考,興王軏杭、王妃蔣氏只可稱為皇叔父母。這樣一來,世宗變了入嗣孝宗,和武宗成了親兄弟,興王不是無後麼?楊廷和謂以近支宗派益王的兒子厚燁為興王的嗣子。這本奏疏上去,世宗看了大怒道:「父母弟兄,可以這樣胡亂更調的麼?」

  就毅然提起筆來,批駁楊廷和的疏牘,仍主興王為皇考。上諭傳下來,廷臣大嘩。翰林學士楊慎說道:「皇上如考興王,于孝宗皇帝未免絕嗣。某等叨立朝廷,這個大題目倒不可不爭。」

  時太師毛紀、吏部尚書江俊、兵部尚書鄭一鵬、禮部尚書金獻民、侍郎何孟春、都禦史王元正、都給諫張翀、上柱國太傅石瑤、給事中陶滋、侍讀學士余翱、大理寺卿荀直、光祿寺監正餘覺等六部九卿凡二十七人,禦史二十一人、翰林二十四人、給事十九人,並各司郎官九十五人,統凡大小官職三百五十九人,紛紛上章諫阻。世宗只做沒有聽見一樣,把所有奏疏一概擱起,一面下旨替興王立廟。

  進士張璁、吏部主事萼桂又阿諛世宗,請為興王修撰實錄。世宗大喜,立擢萼桂為兵部尚,張璁為翰林學士。世宗以興王為皇考的諭旨宣佈,廷臣如張翀、陶滋、余翱、何孟春、王正元等凡三百七十四人,大會朝士,與張璁、萼桂等互相爭辯,呶呶不絕。大家爭了半天,兀是爭不出什麼來。於是學士楊慎為首,領著三百多個朝臣去伏在奉天門前,齊聲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人多聲洪,聲震大內。

  世宗皇帝聽了,就大怒起來。要知世宗把朝臣怎樣,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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