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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振南出奇毒 虜芝岡力固全遼


  將星炯炯明吳地,中有奇才崛然起。
  學書不成恥作儒,短衣挾劍三韓市。
  千金結客豈言貧,肘後玄符泣鬼神。
  腹裡山川輕聚米,時將興廢問蒼旻。
  醉來夜虎清河堡,虜騎紛紛秋葉掃。
  英雄直令夷夏聞,微官何惜供潦倒。
  新來經略當道熊,雙睛閃爍初日瞳。
  便從行伍拔豪傑,與君戮力成奇功。
  丈夫埋沒每如許,今日成虎昔為鼠。
  乘時且展爪牙威,用灑丹必獻當寧。

  從來豪傑無種,將才偏不在世祿之中。人道世將皆竟身親戰陣,黃石家傳,不知習于富貴,意氣易驕,又且重視身家,貪生怕死,不如草澤英雄,貧寒煉他骨骼,困厄發他心思,顛沛勵他志氣,沒個依,沒個傍,劈空跳出一個身來,自能為國家立功業。如韓信出在逃虜,武穆出在行伍,寶劍在匣,利錐處囊,何嘗不露出鋒穎,但是知者會得風塵識英雄,愚者直待歲寒知松柏。

  當日遼左有事,人見將星照在杭州,所以要募浙兵,取浙將,不知這應將星的,早已在遼東了。自古道山西出將,這將官原也系籍山西。他祖姓毛,名玉,因做鹽商,寄籍杭州府錢塘縣。生子毛偉,是個監生,娶同鄉沈氏,生有三子,長名文龍,九歲喪父,母親撫他,為他娶妻,別號振南。年少也有志功名,博習百家,只是運蹇,這兩句文字,屢試有司,不得進取。一日喟然歎道:「丈夫當取功名如拾芥,怎年紀三十,困於名場!」便拋卻書卷,習騎射,也百發百中,又系書生,心極靈巧,理極透徹,所以武經將略,一覽無遺,便有志邊防。恰又母舅成進士,官拜耿方,他把寡母托與妻子,別了兄弟仲龍、雲龍,持沈兵部書,馳入遼東。他平生胸懷倜儻,揮金如土,以此一至遼東,凡是知名文士,雄略武臣,無不與他交遊,又時常備了糧糗,遍遊河東西地方,山川形勝,無不曆覽。一日在寓所,偶然神思困倦,便伏幾而睡,只見信步而行,忽然見一座寶塔:

  瓦耀千鱗淺碧,欄搖一抹微紅。
  琅琅鈴鐸響西風,寶頂青霄直聳。

  這毛振南看了,道:「我在此許久,不曾見這塔,且隨喜一隨喜。」走到塔邊,塔門正是洞開,毛振南抽身入去,旁邊白玉坡級,振南便步將上去,不見一人。複上一層,見一官上坐,對振南道:「將軍此來不易。」振南與相揖了,求看上邊,這官也不阻。直至五層,見一官朱衣襆頭。振南又與他揖了,與他在塔中觀玩下邊光景:

  渺渺天連野,森森樹接山。
  微青禾遍地,纖白水成灣。

  振南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待又上去,那朱衣人道:「君且止此。」振南不從,複往上行,複往上行,過了第六級,至第七級,卻是一個神人在上:

  臉如藍靛點微斑,兩發朱塗噴火光。
  頭頂金冠紅映日,手持鐵杵氣難降。

  大喝一聲道:「哪裡走!」竟舞手中鐵杵來打振南。振南急用手格時,早為杵挺於壁間,死力要掙脫時,不覺驚醒,已在牀上。振南自想道:「我的功名,應不能到絕頂了,卻也不是以下之人。」以此自負。

  後來在遼東做了個旗牌,因斬獲西虜有功,曾任靉陽守備,至此時加都司銜,管遼東失騎營兵馬,每日參謁熊經略。經略見他體貌偉梧,舉止儒雅,常問他些事,對應頗是詳明,問他守備地方形勢,答應了了。經略知他是個有才幹人,一日叫他近前道:「你曾任守備,久在遼東,我看你是個有心機,有膽量,有作為的人,你沿邊地方形勢,可也曉得麼?」毛都司道:「沿邊形勢,小將也曾略知。」經略道:「這等奴酋入犯之處,你可料得來麼?」毛都司道:「奴酋入犯,人必要水,馬必要草。零星入掠,可不擇地;其大舉,必從多水草之地進發,這地方都可定得來。」

  經略又叫近前道:「我有一事差你,你敢去麼?」毛都司道:「凡是國家公事,爺台軍命,敢不竭力!」經略悄悄的道:「我想下策鬥力,上策鬥智,如今瀋陽雖有柏世爵,虎皮驛一帶雖有賀世賢,清撫一帶有柴國柱、李光榮,但兵少且弱,不堪與虜對敵。我意欲遣你在沿邊一帶有水草之處,撒放毒約,倘他入寇,亦是不戰而勝之策。聞你熟於地形,你須不避艱苦,為國立功!」毛都司叩了兩個頭道:「小將就去。」出了經略府,便差心腹人買了砒霜等毒,北自清河、撫順,直至鎮江,晝伏夜行,凡是有水有草處,都藏放毒藥,以待奴酋兵至。

  到鎮江時,適值朝鮮諮文與鎮江遊擊戴光裕,道奴酋有意攻朝鮮,戴遊擊因與毛都司兩個相度地形,道:「鎮江是遼沈左臂,朝鮮登萊咽喉,金複海蓋門戶,須得添兵,與朝鮮犄角。」申文三院。毛都司已知鎮江是個要地,也盡知鎮江虛實。事畢回話,熊略重賞了毛都司。果然奴酋哨探零騎到邊上的,都中了毒,說是水土不服,不敢大舉深入,也是熊經略奇謀,也見毛都司勇於任事。經略曾在援將勞苦異常奏疏上薦他道:

  管鐵騎營加銜都司毛文龍,棄儒從戎,志期滅虜,設防寬靉,凡夷地山川險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無不精通,實武弁中之有心機,有識見,有膽量,有作為者,豈能多得,應與實授都司。

  經略又因兵力不支,糧餉不繼,從眾議聚全力保守遼陽。看得代子河水可以引入城壕,還有支流築壩壅水可以環流,經略督率兵士開築,毛都司都首先效用。逡巡過了冬,經略因天色溫和,兵餉略足,道:「向日開鐵失陷,奴兵既去,我兵不往守,卻被西虜占做牧地,如今瀋陽只以些少兵守,恐不能做遼陽屏蔽。」複于瀋陽增修城郭,挑浚池壕,壕外砍合抱大樹多枝的,交互糾結三五層做鹿角,這番瀋陽有可守之勢。遼沈大勢可守,使兵漸逼賊巢,示他一個要進兵的意思,賊還敢來。且又不時遺書劄與道將,勉他忠義,叫他體恤兵士,整備器械,嚴固防守。又因標下左翼營遊擊陳倫不理軍務,不恤軍士,飲酒宿娼,戒諭不改,一日已將他嫖的娼妓田四兒驅逐出城,陳倫又私自出營去嫖,熊經略大惱,即鎖娼與陳倫到院,又著人去搜他寓所。經略還無意殺他,只是在寓中搜出他克減兵糧銀有五十二個半元寶,共計三千二百四十兩,又看他家書,寄回銀有五千多兩,審是每月逃故空糧三百分,都是他收,又每哨逼下程,每月三百五十兩所致,經略大怒,將來斬了示眾。部下將官,哪一個敢不留心軍務,還敢克扣軍糧。

  六月初四日,熊經略見遼沈大勢已定,又巡視沿邊城堡,以便增改。自奉集堡起身,次日到威寧海,一路都是山路,登岩度嶺,過澗盤溪,軍士下馬步行,熊經略也步行,直至靉陽、寬奠。沿著鴨綠江一帶,直至鎮江城。複至險山舊邊,渡夾河,登鳳凰山,尋唐時莫利支、蓋蘇文屯兵去處,又往鎮夷堡。早奴酋奸細報入虜營,李永芳計議道:「經略巡邊,遼沈必虛。」竟在十二日帶領精壯三萬餘人,自己打著黃傘、龍旗,一支從東州地方沙地沖出,直取奉集,牽制住賀總兵人馬,使他不敢救瀋陽;一支從撫順關進兵,直犯瀋陽,後邊又有四萬多韃子,馱雲梯鉤竿前來。喜得瀋陽新經熊經略修築,城裡又邢分守帶領梁遊擊等守備,且是堅固。經略在鎮夷堡聞報,即發令旗令箭,著賀、柴二總兵迎敵,黑夜馳馬走一百餘裡,到鎮東堡調度。

  這廂賀總兵差副將麻承宣領兵一支,回守瀋陽,自己領兵趕至渾河沿,與寇瀋陽賊兵大殺,奪獲鉤梯挨牌三千多副,斬獲首級,奪獲夷馬,救回被擄人畜不計其數。柴總兵又領本部兵馬,直至小尖山、榆條寨,抵住奴酋寇奉集人馬,也斬獲數多,奴兵只得退兵而去。經略到瀋陽,重賞有功將士,將哨探不遠撫順遊擊捆打四十,靖夷坐營捆打四十,千總饒斬,捆打一百,責令立功。自己因病衄血,又因回鎮東堡時馳馬急行,從馬上昏倒下地,半日始醒。十六日至遼陽,告病,聖旨不准,只得力疾視事,巡撫周永春又丁憂回籍,熊經略獨力支撐。又虧得七月間新皇登極,特發帑銀一百萬兩,解赴犒賞,軍聲大振。

  八月中,經略打聽得賊中饑餒,已吩咐副將尤世功,同川將周世祿、土司彭宗卿,在麥子山巡哨,自己往瀋陽鎮守,以便賀總兵可以出兵救援。複至奉集,二十一日,只聽得傳有炮聲,報奴兵數萬圍住蒲河,經略便著薛守道看守奉集,自己披甲上馬,督領副將李秉誠往救。正行之間,又報瀋陽被圍,複差川兵周世祿前往援救。到時恰值賊攻北門,城壕火炮齊發,經略中軍朱副總兵,即便督率各將向前砍殺。經略已督兵殺散蒲河奴兵,又親自領趙副將、羅參將各兵策應。奴兵退守灰山,經略又親至山下,督兵攻打。奴兵不出,至二十三日黑夜,潛往石碑山、塔兒峪兩處出境。經略知是山險,且奴慣用伏兵,因傳令班師,因至瀋陽,大賞將士,申飭以防再舉。這戰若非經略往來督戰,哪一個肯竭力盡心!熊經略之在遼東,不惟心勞,力亦殫矣。

  為念君恩重,何辭百戰艱。
  直教胡馬盡,不敢度陰山。

  〖監工督戰,為衙官裨將所不欲為,非實心體國,何以如此!若人也,如今那得來,那得來!
  一味實心任事,乃蒙剛愎之名,嘗讀其奏疏書牘,令人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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