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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膺寵命洪學士趨朝 遂性懷睿親王監國


  卻說洪承疇飲了這杯毒酒,躺在炕上等死。誰知等了許多時候,死也死不去,睡也睡不著,反覺得精神漸漸清醒起來。枕畔那位佳人,起初還是靜悄悄的不作一聲兒,後來見他不得安睡,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些閒話。又問起他府上有幾位姨太太,那一位長得最好看,那一位年紀最輕。洪經略聽了這幾句話,鉤起了無限心事,心中一陣翻騰,好似滾油熬煎一般難受。

  那佳人接著又道:「經略此番離家萬里,盡忠在客館裡,倒也罷了,只是府上那一位心上人兒,從此春花秋月,深閨夢裡,想來不知要怎麼難受呢。」

  洪經略聽到這裡,早已撐不住了,哇的一聲,轉過身來抽抽咽咽地哭個不住。那佳人打疊起溫言軟語,再三勸慰,他才止住了哭。歎一口氣,說道:「事已如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只是這碗毒酒吃下肚去,怎麼還不死呢。」

  一句話,引得那佳人一頭躲在他的懷裡,嗤嗤地笑個不休。洪經略問她怎麼好笑。那佳人說道:「什麼毒酒不毒酒,那是上好的參湯呢。俺看你餓得難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哄著你吃一碗參湯下去接接力。這是俺家從吉林進貢來的上好人參,這一碗吃下去,最少限度,也可以活著五六天。看經略如今死也不死。」

  說著,又忍不住吃吃地笑洪經略給她這一番話,說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果然覺得神氣越發清醒了。一會兒,那佳人又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道:「經略大人,我看你還是投降的好,一來也保全了大人的性命二來也不失封候之位;三來也免得家裡幾位姨太太孤守一世;四來也不辜負了俺一番相勸的好意。」

  說到這裡,便停住了。霍地坐起身來,一手掠著鬢兒,斜過眼珠兒來。向洪經略溜了一眼,粉腮兒上頓時飛起了兩點紅雲。然後,低著脖子,只是弄那圍巾的流蘇,一種嬌媚的姿態,把個洪經略看得眼花繚亂。他忙收一收神,跳下地來,大聲喝道:「你這是那裡來的淫婢,也來誘惑老夫。」

  那佳人聽了,卻不慌不忙,盤腿兒向炕沿上一坐,從懷裡掏出一方小小的金印來,向洪經略懷中一擲。洪經略拿起來看時,不覺嚇得魂不附體。兩條腿兒軟綿綿地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外臣該死,外臣蒙娘娘天恩高厚,情願投降。一輩子伺候娘娘鳳駕。」

  原來那方金印上刻著兩行字,一行是滿文,一行是漢文。「永福宮之寶璽」六個字。洪經略到這時,才知道坐在炕沿上的便是赫赫有名的關外第一美人、滿洲第一貴婦人教莊文皇后。所以嚇得他不住地磕頭,只求娘娘饒命。

  那娘娘伸出玉也似的臂膀來,把洪經略拉上炕去。洪經略看她身穿一件紅嵌金帶的旗袍,那大襟上揩著自己的眼淚鼻涕,濕了一大塊,越覺得不好意思,爬在炕上,還要磕頭。此後卻不聽得兩人的聲息。良宵易度,第二天清早,洪經略從夢中醒來,昨夜勸駕的人,早已不見了。停了一會,四個宮女捧著洗臉水、燕窩粥進來。

  洪經略胡亂洗過臉吃過粥,便有許多手本由外而遞進來。睿親王多爾袞鄭親王濟爾哈朗、蕭郡王豪格、貝勒岳托、貝子羅托、大學士希福剛林、梅勒章京冷僧機都來拜望。多爾袞說道:「皇上十分垂念經略,務必請經略進宮去一見。」

  接著有待詔進館洪承疇剃去了四面頭髮,頭頂上結一條小辮,穿著皇帝賞的紅頂花翎黃馬褂,大搖大擺地踱出館去,跨上馬,後面跟著一班貝勒大臣,直走到大清門外下馬。那時祖大壽、董協、祖大樂、祖大弼、夏承德、高勳、祖澤遠一班降將軍,都候在朝門外。見洪承疇來了,大家上前去迎接。跟著一塊兒上殿去。從大清門走到篤恭殿,再過崇政殿,兩旁滿站著御林軍士。洪承疇跪在殿下,三跪九叩首,稱皇帝陛下。禮畢,太宗宣洪承疇上殿。在寶坐左面安設金漆桌一張、金壺一、金睡盂一,貯水金瓶一、香爐二、香盒二。後面站著綠衣黃帶青褂戴涼帽的侍衛四人。

  太宗賞承疇坐下,問他明朝的政教禮制風俗軍制等,十分詳細,足足講談了兩三個時辰,然後退朝。第二天聖旨下來,拜洪承疇為內院大學士,在崇政殿賜宴。此後,太宗常常為國家大事,把洪學士召進宮去。文皇后也坐在一旁。洪學士見了皇后,趴下地去,多磕幾個頭,口稱罪臣。文皇后見了,總微微一笑。太宗因為文皇后有勸降的功勞,也另眼看待她。有時指著洪學士,對文皇后說道:「他是投降皇后的。」

  大家笑著,雖說如此,卻不知內幕。自從洪承疇投降後,太宗侍皇后的恩情,卻是日淡一日。皇后肚子裡,也有幾分明白。心中便有說不出的怨恨。悶起來便帶著那王皋鄧侉子兩人,出外打獵。有一天,在圍場上遇見睿親王多爾袞。皇后把他喚到馬前,深深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你好,怎麼這幾天不進宮來。」

  多爾袞故意裝出詫異的樣子,說道:「宮裡是什麼地方,臣子不奉宣召,怎麼得進來。」

  皇后把小嘴兒一撇,笑駡道:「小崽子,你裝傻嗎,你是俺的妹夫,又是叔叔,還鬧這些過節兒嗎?」

  說著,提起手裡的馬鞭子撩過去,在睿王額上拍地打了一下,說道:「明天再不進宮來,仔細你的腿。」

  多爾袞磕過頭,騎上了馬,轉身走去。行不數步,回頭一看,見那王皋鄧侉子兩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把皇后夾在中間,三個人並著馬頭,臉兒湊在一處,做出十分親密的樣子來。多爾袞這時一縷酸氣,從腳跟直沖頂門,自言自語道:「你們這兩個王八蛋,俺明天好好地收拾你。」

  到了第二天,多爾袞真的進宮去,見他哥哥,悄悄地把昨天在圍場上見王皋鄧侉子如何如何無禮怕情形,儘量說出。誰知太宗對於這兩人,心中本來有一個疑團,前幾天太宗走進永福宮,遠遠看見皇后正和鄧侉子在那裡調笑。當時還認作一時眼花,忍耐在肚子,不曾發作,如今聽了多爾袞的說話,想到從前的情形,愈想愈疑,不覺勃然大恕。心想這兩個光棍,留在宮裡,終究不是事體。不如趁今天發付了他。想罷,立刻打發侍衛傳諭進去把王皋鄧侉子兩人,一齊喚出宮來。皇后正和兩人說笑,聽說有諭旨,皇后急問為什麼事體?宮女回說不知道。王鄧兩人只得跟著侍衛出去,見了皇帝,跪下磕頭。

  太宗一句話也不說,只把令箭遞給多爾袞,把這兩人押出朝門外,砍下腦袋來。待到皇后知道這個消息已經遲了。皇后明知多爾袞愛自己,所以殺這兩人。但是眼前少了這兩人湊趣,便覺鬱鬱寡歡。太宗皇帝近日又因為朝鮮的事體,天天和幾位貝勒大臣商議出征,也沒有工夫進宮來陪伴她。把個皇后丟得冷清清地。那太宗為何又要出兵朝鮮,只因朝鮮平日瞧滿洲不起,但知尊戴明朝。及至事到危急遣使求和,也不過是解目前之圍,並非真心歸附。

  太宗即位之後,受臣下的推崇,曾上了一個寬溫仁聖皇帝的尊號。那時各處鄰封,都來趨賀,惟有朝鮮近在咫尺,絕不理會,豈不是一個反對他的暗示嗎。最近,朝鮮王的妃子韓氏死了,太宗打發英俄爾岱、馬福太兩人去朝鮮弔喪,趁便勸他投降稱臣。

  誰知那朝鮮王非但不肯投降,反埋伏兵士在客館裡,要刺殺這兩個使臣。這兩個使臣逃回國來,把這情形一五一十奏明太宗。太宗大怒,立刻調遣十萬大軍,預備御駕親征。皇后打聽得太宗又要親征,便想起一件事,趁太宗朝罷回宮時候,便問皇上此番出征命何人監國,太宗道:「朕已將朝裡的事體,託付了洪學士。他雖說是新近歸順的,看來卻是十分可靠的人。宮裡的事,自有皇后主持,照那上回出兵撫順的一樣辦理。」

  皇后忙奏道:「這一回可不能照上回的辦法了。因為妾身近來多病,不能多受辛苦,求皇上留下一個親信的人監國才好。」

  太宗聽了,倒躊躇起來,說道:「留什麼人監國呢?」

  偏偏阿敏和莽古爾泰又是鬧病。皇后冷笑一聲說道:「皇上以為他們可靠麼?妾身害怕的,就是他們兩個人。」

  太宗覺得詫異,忙問這兩人怎麼樣。皇后攔著說道:「皇上出兵在即,這兩人怎麼,且不去問他。總之請皇上留下一個人監國。妾身便可保得無事。」

  太宗因心中有事,也不追問下去只是說道到底留誰好呢。皇后見太宗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一個人來,索性說道:「多爾袞皇上不是常常稱讚他忠心嗎。況且又是妾的妹夫,倘然留他在朝裡監國,一定沒有亂子。他是自己家裡人,也可以管得宮裡的事體。妾也不用避什麼嫌疑。」

  太宗拍著手說道:「是啊怎麼朕一時也把他忘了呢。快傳他進來。」

  宮女領命出去。不多時,多爾袞進宮來。太宗把留京監國,和提防阿敏莽古爾泰的話,再三叮囑了一回。自己便站起身來。出去料理出征的事。等到各事整備,便帶著大兵,一直向朝鮮進發去了。這裡多爾袞自太宗出征後,日日到朝房料理政務。有一天聽得皇后傳喚,立刻進永福宮。見了皇后,忙請了一個安。直挺挺站在皇后面前候旨意。半晌,皇后也不開口,也不叫去。等得不耐煩,便說道:「多爾袞伺候著呢。」

  皇后微微一笑,說道:「我有要緊話和你商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快隨我到寢宮去。」

  說著自己站起身來,向前走去。多爾袞跟在後面,到了寢宮,皇后便在逍遙椅上坐下,向宮女們望了一眼,宮女們知道皇后的意思急急退出。只剩他叔嫂二人坐著,唧唧噥噥,不知商量些什麼,直到天色已晚,掌上燈來多爾袞要告辭回去,皇后向他溜了一眼,接著笑了一笑,說道:「用了晚膳回去。」

  自己便轉入套房,重勻脂粉,換了晚妝。宮人擺晚膳,皇后居中坐下,多爾袞在傍陪座。宮女斟上了酒,兩人便淺斟低酌起來。一面說笑著,一面吃喝著。停了一會,那貼身服侍的兩個宮女,也退了出來,在外面守候著,只覺得燈影昏沉,語言纏綿,唧唧噥噥的直到半夜時分,多爾袞才告辭出來。宮女們掌著宮燈送他出去。臨走的時候,還是依依不捨地說了許多話。

  正是:側聽曼聲彌繡幕,歸來月色半人家。

  不知多爾袞回去情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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