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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11)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閒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摺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裡一面解著,嘴裡還在那裡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捨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裡就說:「那麼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麼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裡,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繃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麼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隻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裡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裡雅蘇台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裡雅蘇台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禦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禦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個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閒人在那裡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個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裡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歷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裡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裡。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裡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歷?這話說來越發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禦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個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穀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幹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於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聖諭廣訓十六條,頒發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併准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閒人扯謊。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裡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裡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裡雅蘇台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裡雅蘇台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裡,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勳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摺子對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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