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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6)


  話休絮煩。須臾,公子馬到門首。一片鑼聲振耳,裡頭早曉得公子到了。公子離鞍下馬,整頓衣冠。抬頭一望,先望見門上高懸的「探花及第」那四個大字。進了大門,便是眾家丁迎著叩喜。走到穿堂,又有業師程老夫子那裡候著道賀。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們少刻再談,老翁候久了。」

  公子讓先生進了屋子,才轉身步入二門。早見當院裡擺著香燭供桌,金、玉姊妹在東邊迎接,一群僕婦丫鬟都在西邊叩見。公子此時不及寒暄,便恭肅趨鏘上堂給父母請了安,見過舅母、岳母。安老爺此時已經滿面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公子才得請過安,安老爺便站起來望著公子道:「隨我來。」便把公子帶到當庭香案跟前,早有晉升、葉通兩個家人在那裡伺候點燭拈香。安老爺端拱焚香,炷在香鬥裡,帶領公子三跪九叩,叩謝天地。退下來,前面兩個家人引著從東穿堂過去,到了佛堂。佛堂早已點得燈燭輝煌,香煙繚繞。安老爺向來到佛堂不准婦人站在一旁,敲磐的那個伺候佛堂的婆子老單,早躲在一邊去了。家人敲了磐,老爺帶領公子拜了佛出來,仍由原路出了二門,繞到家祠。因公子在城裡早在宗祠裡磕過頭了,便一直的進了祠堂,在他家老太爺、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禮已畢,出了祠堂門,安老爺向來「行不由徑」,便不走那座角門,仍從外面進了二門,來到上房。公子待父親進房歸坐,便要給父母行禮了。

  只見安老爺上了臺階兒,回頭問著晉升、葉通道:「我吩咐的話都預備齊了沒有?」兩個答應了一聲:「齊了。」便飛跑出了二門,同了許多家人抬進一張搭著全虎皮椅披的大圈椅,又是一張書案來。你道安老爺一個家居的七品琴堂,況又正是這等初夏天氣,怎的用個虎皮椅披呢?原來那漢宋講學大儒,如關西夫子、伊、閩、濂、洛諸公,講起學來,都要設絳帳,擁皋比。安老爺事事師古,因經自己講學的那個所在也是這等制度,不想今日正用著他。抬進來,老爺親自帶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椅子前頭便設下那張書案。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是在他家等著接姑爺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姊妹並一班丫鬟幾個家人媳婦在那裡。見安老爺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兒子的頭,先這陣布席設位,諸女眷只得閃在一旁。舅太太先納悶兒道:「怎麼今兒個他又『外廚房裡的灶王爺』,鬧了個獨坐兒呢。回來叫我們姑太太坐在那兒呀?」安太太見老爺臉上那番「屏氣不息,勃如戰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許的甚麼願心,便在旁問道:「老爺不用個香爐燭臺麼?好到佛堂請去。」只見老爺搖搖頭道:「那香燭都是那班愚僧誤會佛旨,今日這等儀節豈是焚香燒燭褻瀆得的!」當下不但諸女眷聽了不得明白,連公子也無從仰窺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著來往奔走。

  一時設畢,安老爺又吩咐:「就上祭罷。」只見眾家人從二門外端進四個方盤來,老爺便帶了公子一件件捧進來,擺在案上。大家一看,右手裡擺著一方錫鑄的朱墨硯臺,又是兩隻朱墨筆,挨著硯臺擺著一根檀木棒兒,一塊竹板兒。左手裡擺著卻是安老爺家藏的幾件古器:一件是個鐵打的沙鍋淺兒模樣兒,底下又有三條腿兒,據安老爺平日講,說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飪始興時候的鍋,名曰「燧釜」。一件像個黃沙大碗,說是帝舜當日盛羹用的,名曰「土」。一件是個竹筐兒,便是顏子當日簞食瓢飲的那個「簞」。那個黃沙碗裡裝著一碗清水。那兩件裡,一個裝著幾塊山澗裡長的綠翳青苔,俗叫作「頭髮菜」;一件裝著幾根海島邊生的烏皮海藻,便是藥鋪買的那個「鹹海藻」。把這分東西供得端正,然後安老爺親自捧了一個圓底兒方口兒的鐵酒杯,說那便是聖人講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個「觚」,杯裡滿滿盛著一杯清酒。老爺兢兢業業舉得升空過頂,從東邊獻到座前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才退到正中,帶領公子行了個四拜的禮。立起身來,又從西邊上去撤下那杯酒,捧著作了個揖。出了院子,早見葉通捧過一束白茅根來,單腿跪著放在階下。安老爺才望空一舉,把那杯酒奠在那白茅上。進來,又站在那書案的旁邊,問公子道:「你可知我今日這個用意?」

  列公,你看安公子真算得了他老人家點兒衣缽真傳,他會明白了。只聽他控背答道:「西邊這幾件自然是『丹鉛設教,夏楚收威』的意思。東邊那幾件想是『澗溪沼之毛,蘩蘊藻之菜,筐釜之器,潢行潦之水。」那簞食觚飲,正是至聖大賢的手澤口澤。只不知那奠酒為何要用著白茅根?」

  安老爺道:「這個典,你只看『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一宿酒』的幾句注疏,就曉得了。」公子道:「還要請示父親,今日祭的是那位古聖先賢?」安老爺道:「古聖先賢怎的好請到我內室來。」因指著何小姐道:「這便是他的祖父,我那位恩師。當年我不受他老人家這點淵源,卻把甚的來教你?你不經我這番訓誨,又靠甚的去成名?這便叫作『飲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曉得,這等師生卻合那托足權門垂涎外任的師生,是兩種性情,兩般氣味。」安老爺將說完這話,舅太太便道:「得了,收拾收拾,二位快坐下,讓人家孩子磕頭罷。我也家去等著陪姑爺去了!」這裡眾人忙著收拾清楚,安老爺、安太太便向正面床上雙雙歸坐,公子才肅整威儀,上前給父母行禮。

  列公,你從他那頭上兩朵金花,肩上十字披紅,朝珠補服,肅整威儀的情形裡頭,回想他三年前未曾見個生眼兒的人先臉紅,未曾著點窩心的事兒先撇嘴的那番光景,可不是大姐姐似的一個公子哥兒來著麼!才得幾天兒,居然金榜題名,玉堂學步,成了人了。只這膝前一拜,你叫他那雙父母看著怎的不樂!只見他老夫妻一個拈須含笑,一個點首堆歡,兩邊站著那班丫鬟僕婦望著老少主人,也都是展眼舒眉,一團喜氣。

  這個當兒,就把個長姐兒忙的,又要伺候老爺太太,又要張羅兩位奶奶,已經手腳不得閒兒了。他還得耳輪中聒噪著探花,眼皮兒上供養著探花,嘴唇兒邊念道著探花,心坎兒裡溫存著探花。難為他只管這等忙,竟不曾短一點過節兒,落一點神情兒。長姐兒尚且如此,此時的金、玉姊妹更不消說,是「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他二人那一種臉上分明露的出來口裡轉倒說不出來的歡喜,就連描畫也描畫不成了。

  一時,公子拜罷起來。只聽安老爺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這番意外恩榮,莫非天貺君恩,祖德神佑!不想你我這個孩子,不及兩年的工夫,竟作了個『華國詞臣,榮親孝子』。且喜你我二十年教養辛勤,今日功成圓滿,此後這副承先啟後的千斤擔兒,好不輕鬆爽快!」太太道:「是雖說是老爺合我的操心,也虧他的自己立志。我不是說句偏著媳婦的話,也虧這倆媳婦兒幫他。」老爺道:「正是這話。古有雲:『退一步想,過十年看。』這兩句話似淺而實深。當我家娶這兩房媳婦的時候,大家只說他門戶單寒;當我用了那個知縣的時候,大家只說我前程蹭蹬。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的,正是這兩個單寒人家的佳婦;克家養志的,正是我這個蹭蹬縣令的佳兒。你我兩個老人家往後再要看著他們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話呢!」

  這正是: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後大登科。

  這回書交代到這裡,便是《兒女英雄傳》第四番的結束。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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