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俠義小說 > 兒女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4)


  他又慮到怕公婆過來,一面忙忙的漱口攏頭,一面便叫華嬤嬤請公子合張姑娘起來。幸喜那臥房更是嚴密,又放著帳子,兩個都不曾受著那熏香氣息。也因這個上頭誤了點兒事:人家鬧了半夜,他二位才連影兒不知。直等華嬤嬤隔著帳子把張姑娘叫醒了,他聽說,只嚇得渾身一個整顫兒,連忙推醒了公子。公子畢竟是個丈夫,有些膽氣,翻身起來,在帳子裡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登上靴子,穿上皮襖,系上搭包,套上件馬褂兒,又把衣裳掖起來,戴好了帽子,手裡提著嵌寶鑽花拖著七寸來長大紅穗子的一把玲瓏寶劍,從臥房裡就奔出來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將進西間門,看見笑道:「賊都捆上了,你這時候拿著這把劍,劉金定不像劉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麼呀?這樣冷天,依我說,你莫如擱下這把劍,倒帶上條領子兒,也省得風吹了脖頸兒。」公子聽了,摸了摸,才知裝扮了半日,不曾帶得領子,還光著個脖兒呢,又忙著去帶領子。一時,張姑娘也收拾完畢,嬤嬤丫鬟們一面疊起鋪蓋,藏過閨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讓他們歸著完了,開了門才出得去呢。」

  公子聽說,提上那把劍,自己便來開門。才到堂屋裡,但見一隻漆黑大粗的胳膊掏進窗戶來,卻捆在那閂上。忙的問道:「這是誰?」何小姐笑道:「這是賊,從半夜裡就拴在這裡了。

  如今外頭也捆好了,我卻不耐煩去解他,勞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給他把繩子割斷了罷。」公子道:「交給我,這又何難!」擄了擄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繩子,顫兒哆嗦的鼓搗了半日,邊鋸帶挑,才得割開。那賊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卻又受了兩處誤傷,被那劍劃了兩道口子,抿耳低頭也吃綁了。

  屋裡開了門,那時天已閃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見兩個賊都捆在那裡。他便先讓張親家老爺進來歇息,隨向張進寶道:「張爹,你叫他們把這四個東西都擱在這旁邊小院兒裡去,好讓我們過去請安。再也怕老爺、太太要過來。」又叫花鈴兒向桌子上取出兩個紙包兒來,便指著那受傷的賊向張進寶道:「別的都不要緊,這一個可著了我一藥箭,只要過了午時,他這條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這一包藥用酒沖了,給他喝下去;那一包藥醋調了,給他上在箭眼上,留他這條命好問他話。」張進寶一一的答應。那賊聽了這話,才如夢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卻說安太太初時也吃一嚇,及至聽得無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頭,罩上塊藍手巾,先叫人去看兒子、媳婦,恰恰的他三個前來問安。安老爺依然安詳鎮靜在那裡漱口淨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問了詳細,何小姐前前後後回了一遍。安老爺便向公子說道:「幸虧這個媳婦,不然竟開了門,失些東西倒是小事,尚複成何事體?這大約總由於這一向我家事機過順。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經意,或者享用過度,否則心存自滿,才有無平不頗的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說著,便站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護著些兒。」安老爺道:「賊都捆上了,還怕他怎的?索性連你也同過去看看。」

  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褚大娘子都過來道受驚。大家說了沒三兩句話,只聽得二門外一聲大叫,說道:「好囚攮的!在那兒呢?讓我瞧瞧他幾顆腦袋!」一聽,卻是鄧九公的聲音。老爺同公子連忙迎出來,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來。只見鄧九公皮襖也不曾穿,只穿著件套衣裳的大夾襖,披著件皮臥龍袋,敞著懷,光著腦袋,手裡提著他那根壓妝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吽吽的一直奔東耳房去。安老爺忙著趕上拉住,說:「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別管!你不知道,這東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個人吃我一鞭再講!」

  安老爺道:「不可!擅傷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鬧賊了!」安老爺道:「就說如此,你我也得問個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那裡那麼大粗的工夫!」說著,扭身只要趕過去打。

  安老爺看了看那樣子,一腦門子酒,大約昨日果真喝過去了,睡了一夜竟沒醒得清楚。好說歹說,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進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過來。褚大娘子一見,先說道:「這麼冷天,怎麼衣裳也不穿就跑出來了?」一句話提醒了安老爺,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來。他一面穿著,一面問何小姐那賊的行徑,何小姐又說了一遍。只氣得他巨眼圓睜,銀須亂乍。安老爺勸道:「老哥哥,這事不消動這等大氣。」他也不往下聽,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動粗。你只管把這起狗娘養的叫過來,問個明白,我再合他說話。我有我個理。等我把這個理兒說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聽勸了。」安老爺是透知他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的,便道:「就這樣,你我且問問這班人是怎的個來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張杌子,連張老爺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卻關了風門子,都躲在破窗戶洞兒跟前望外看。

  只見眾家人把那班賊連提擄帶拉的拉過來。安老爺一看,一個個都綁得手腳朝天的,合伏著把臉帖在地下。老爺已就老大的心裡不忍,先歎了一聲,說道:「一樣的父母遺體,怎生自己作踐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們鬆開,大約也跑不到那裡去。」鄧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運了!」眾人一面答應著,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綁繩松了,依然背剪著手,還把繩子拴了一條腿,都提起來跪在地下。

  安老爺一看,只見一個腰粗項短,一個膀闊身長,一個濁眼濁眉,一個鬼頭鬼腦。便往下問道:「你們這班人,我也不問你的姓名住處。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從不曾薅惱鄉鄰,欺壓良賤,你們無端的來擾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實說。」

  那班人又是著慌,又是害臊,一時無言可對,只低了頭不則一聲。

  早把鄧九公慪上火來了,一伸手,向懷裡把他那副大鐵球掏出一個來,攥在手裡,睜了圓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說話呀小子!別裝雜種!」慌的鬼頭鬼腦的那個連忙叫道:「老爺子!你老別打,讓我說。」因望著鄧九公道:「大凡是個北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老這裡是安善人家,可有甚麼得罪我們的!」

  鄧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尋宿兒的。人家本主兒在那邊兒呢!你朝那邊兒說!」那人才知他鬧了半日,敢則全不與他相干。扭過來便向著安老爺說道:「聽我告訴你老。」一句話沒說完,華忠從後頭嘡就是一腳,說道:「你連個『老爺』、『小的』也不會稱嗎?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賊連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稟老爺:今日這回事都是小的帶累他們三個了。」因努著嘴指著旁邊兩個道:「他們是親哥兒倆,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發;那個姓謝,叫謝柢,人都稱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們四個人沒藝業,就仗偷點摸點兒活著。小的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頭當長隨,新近落了,逃回來了。小的合他說起窮苦難窄,他說:『這座北京城,遍地是錢,就是沒人去揀!』小的問起來,他就提老爺從南省來,人幫的上千上萬的銀子,聽說又娶了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是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指了小的這條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帳。小的聽了這話,就邀了他三個來的。」

  安老爺聽到這裡,笑了一笑,便問道:「來了怎麼樣呢?」

  那賊道:「小的們來是從西邊史家房上過來。繞到這裡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來不得了。」安老爺道:「怎麼又下來不得呢?」那賊道:「小的們這作賊有個試驗:不怕星光月下,看著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陰,看著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會遭事。昨晚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裡倒像一片紅光照著。依謝三就要回頭,是小的貪心過重,好在他們三個的貪心也不算輕,可就下來了。不想這一下來,通共來了四個,倒被老爺這裡捆住了兩雙。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現眼也算現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們送官,也是小的們自尋的,無的可怨,到官也是這個話。老爺要看小的們可憐見兒的,只當這宅裡那旮旯裡下了一窩小狗兒,叫人提著耳朵往車轍裡一扔,算老爺積德超生了小的們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