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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5)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裡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手裡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麼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說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他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說,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攛掇成了。」恰巧又遇著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他便道:「怎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聽。」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裡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稟明公婆,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裡還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他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麼話!」說著,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慪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裡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裡,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願意』,一行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喲?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願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擄了去了。」說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麼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說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裡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裡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願,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說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牆角跟前。那時許多僕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讚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他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綁在那裡,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興連你的關防盆兒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縱說你玉潔冰清,於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①關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裡,由娘去,怎麼好怎麼好。」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金鳳道:「姐姐,怎麼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裡還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裡去,還等甚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拾在懷裡,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得了!

  這正是: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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