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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2)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別論。」張金鳳道:「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相看准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牆』的反《西廂》皮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裡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裡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這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萬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才我公婆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這屋裡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哪,是獨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裡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方才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的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坌臭的和尚屋子裡,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命。究竟起來,他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裡,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裡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裡,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倒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餘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裡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甚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裡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現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致,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給。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麼!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裡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好怎麼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手裡攧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夥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甚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慪姐姐一句:『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字兒合一合,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何玉鳳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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