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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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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人家是早年斷弦,一向便在書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還同你父親在那裡服侍湯藥,早晚不離。一天,他老人家把我兩個叫到床前,叫著你父親的名字,說道:『我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歸,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有兩樁恨事:一樁是不曾中得一名進士。但我雖不曾中那進士,卻也教育了無數英才,看去將來大半都要青雲直上。就中若講人品心地,卻只有我這安學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貴,不能騰達飛黃;然而天佑善人,其後必有昌者。至於你,雖然作了個武官,斷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無弟兄。這弟兄一倫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你兩個今日就在我面前對天一拜,結作弟兄,日後也好手足相顧。』因此上,我合你父親又多了一層香火因緣,算得個異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那一樁恨事,便是我不曾見著個孫兒。我家媳婦現雖身懷六甲,未蔔是女是男。倘得個男孩兒,長大就拜這安學生為師,教他好好讀書,早圖上進,切不可等襲了這世職,依然去作武弁;倘得個女孩兒,也要許配一個讀書種子,好接我這書香一脈。你兩個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囑咐!』這些話,我都一一的親承師命。姑娘,你我兩家是這等一個淵源,你怎生還合我稱的甚麼『民女』咧『官長』!」 姑娘此刻是聽進點兒去了,話也沒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爺的臉往下聽。安老爺又接著說道:「及至你祖太爺見背之後,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時,姑娘你才降臨人世。那年是個辰年,你這八字恰好合著辰年、辰月、辰日、辰時。從你裹著褯子的時候,我抱也不止抱過一次。這年正是你的周歲,我去給你父母道喜。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擺了許多的針線刀尺、脂粉釵環、筆硯書籍、戥子算盤,以至金銀錢物之類,又在廟上買了許多耍貨,邀我進去一同看你抓周兒。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針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廟上買的刀兒、槍兒、弓兒、箭兒這些耍貨,握在手底下,樂個不住。我便合你父親笑說:『這侄女兒將來只怕要學個代父從征的花木蘭定不得呢!』誰知你聽得我說了這句,便抬起頭來笑嘻嘻的趕著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懷裡,你便張著兩隻小手兒,倒像見了許多年不曾相會的熟人一般,說說笑笑,鑽鑽跳跳,十分親熱。憑著誰來接著,只不肯去。落後還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那奶娘道:『快接過去罷,看溺了二大爺……』一句話不曾說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時候你家老太太連忙叫人給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他擦乾了,留這點古記兒,將來等姑娘長大不認識我的時候,好給他看看,看他怎生合我說嘴。』姑娘,不想這話卻應在今日。 「那時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給你換了衣裳抱來。你老太太接過來道:『快給大爺陪個不是,說等鳳兒大了好生孝順孝順大爺罷。』我因問說『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這等一個名字?』你家老爺道:『說也好笑,他母親生他的前一晚,夢見雲端裡一隻純白如玉的鳳鳥,一隻金碧輝煌的鳳鳥,空中飛舞;一時這只把那只引了來,一時那只又把這只引了去,對著飛舞一回,雙雙飛入雲端而去。不解是個甚麼因由,想去總該是個吉兆,因此就叫他作玉鳳。姑娘,你這名兒從你抓周兒那日就在我耳輪中聽得不耐煩了,此時你還合我講甚麼『十三姐』呀『十三妹』! 「然則你又因何單單的自稱個『十三妹』呢?這三個字大約還從你名兒裡的這個『玉』字而來,你是用了個拆字法,把這『玉』字中間『十』字合旁邊一點提開,豈不是個『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頭上,把一點化作一橫,補在『二』字中間,豈不是『十三』兩個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異影射起來。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個隱姓埋名啞謎兒,全身遠害。賢侄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聽起安老爺這幾句話,說得來也平淡無奇,瑣碎得緊,不見得有甚麼警動人的去處。那知這話越平淡越動性,越瑣碎越通情。姑娘是個性情中的人,豈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裡的老底兒,人家比自己還知道,索性把小時候拉青屎的根兒都叫人刨著了,這還合人家說甚麼呢?只見他把這許多年憋成的一張冷森森煞氣橫縱的面孔,早連腮帶耳紅暈上來,站起身形,望前走了一步,道:「原來是我何玉鳳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兒那裡知道!」說著,才要下拜。 安老爺站起來,說道:「姑娘,且慢為禮。你且歸坐,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因接著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將,帶你上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一向我們書信往來,我那次不問著你!你父親信來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是不工針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我還想到你抓周兒時節說的那句話。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將,又作了那紀大將軍的中軍,並且保舉了堪勝總兵。忽然,一路順風裡說到想要告休歸裡,我正在不解,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將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合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是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知不幾日便曉得了他的兇信。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親的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只是沒些影響。直到我那孩子安驥同你那義妹張金鳳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三妹的名字,並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所以我雖然開復原官,也無心富貴。便脫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給你我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止專為你能仁寺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合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丟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合你的義妹張姑娘並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等尋著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就連你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除了我父子合張親翁,還有家丁十餘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內人婆媳合張親母,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 「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閑地,等閒人還要舍一塊給他作個義塚,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墳塋,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前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父母!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那才是個英雄,那才是個兒女。姑娘,你要聽我這話,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裡,早迸起來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先別打岔,讓人家說完了。」鄧九公道:「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為我老頭子在裡頭打岔嗎?」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肉白骨』。侄女兒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侄女,侄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這位姑娘也忒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他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個地步,留個身份。 安老爺聽了還有話說,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他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徑都用不著,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著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後,我只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他又道:「第二,到京之後,死者入土為安,只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於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安老爺又問:「第三呢?」他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只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我也不是削髮出家,我也不為捨身了道,只為一生守著我父母的魂靈兒,廬墓終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只聽這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甚麼「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好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個支巫祁,便有個神禹的金鎖;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寶缽;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一行的緊箍兒咒。你看他真會作!只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沉,道:「姑娘,這話我合你口說無憑。」說著,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說道:「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的神靈不遠,方才我安某這片心合侄女兒這番話,你二位都該聽見。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有如此水!」說著,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誓。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說道:「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你孩兒一拜!」安老爺倒掌不住,淚流滿面。鄧、褚父女翁婿並那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合安老爺這番恩義,也無不傷心。 才要張羅著讓坐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母親!你可曾看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甚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作甚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異姓伯父!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裡樂不樂?阿呀母親!阿呀父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著你女孩兒這等叫,答應都不答應一聲兒價!」說完了,拍著那棺材捶胸頓腳,放聲大哭。這場哭,直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淒雲慘,鶴唳猿啼。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他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雙熱淚! 這正是: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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