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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3)


  鄧九公先就說:「好極了。」因又向安老爺道:「老弟,看我說我的事都得我們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喲!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鄧九公哈哈的笑道:「這又動了姑奶奶脾氣了!」大家說笑一陣。鄧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時又打一路拳給他看,一時又打個飛腳給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見公子把那香袋兒合平口抽子都帶在身上,說道:「大爺,你真把這兩件東西帶上了?你看,叫你帶的那活計一趁,這兩件越發得樣兒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帶的,姨奶奶不依麼!我沒法兒,只得把二百錢掏出來交給我嬤嬤爹,才帶上的。」安老爺道:「姑奶奶,你怎麼這等稱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們叫聲二叔,就同父母似的,這大爺跟前我可怎麼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們還論我們的。萬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裡,我還合他充續嬤嬤姑姑呢!」因問著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爺道:「那我們又不敢那樣論法了。」

  說話間,那位姨奶奶早已帶了人把飯擺齊。安老爺坐下,看了看,也有廚下打發的整桌雞魚菜蔬,合煮的白鴨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裡邊弄的家園裡的瓜菜,自己醃的肉腥,並現拉的過水面,現蒸的大包子。老爺在任上吃了半年來的南席,又吃子一道兒的頓飯,乍吃著這些家常東西,轉覺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見鄧九公他並不吃那些菜,一個小小子兒給他捧過一個小缸盆大的霽藍海碗來,盛著滿滿的一碗老米飯,那個又端著一大碗肉、一大碗湯。他接來,把肉也倒在飯碗裡,又泖了半碗白湯,拿筷子拌了崗尖的一碗,就著辣鹹菜,呼嚕嚕、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個罄淨。老爺這裡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飯。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還好?」他道:「不中了,右邊兒的槽牙活動了一個了。」

  一時飯畢,便挪在東間一張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給安老爺端了盥漱水來。鄧九公卻不用漱盂,只使一個大錫漱口碗,自己端著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鬧了一陣,把那水都噴在院子裡。回手又見那姨奶奶給他端過一個揚州千層板兒的木盆來,裝著涼水,說:「老爺子,使水呀。」那老頭兒把那將及二尺長的白鬍子放在涼水裡湃了又湃,汕了又汕。

  鬧了半日,又用烤熱了的幹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後用個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潔淨光彩,根根順理飄揚。自己低頭看了,覺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過飯,盥漱已畢,裝了袋煙,也過來陪坐。那邊便收拾傢伙,下人揀了吃去。老爺看著,雖不同那鐘鳴鼎食的繁華豐盛、規矩排場,只怕他這倒是個長遠吃飯之道!

  話休絮煩。卻說鄧九公見大家吃罷了飯,諸事了當,他卻耐不得了,向安老爺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裡怎的個說法告訴我罷。」安老爺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當下安老爺同鄧九公對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橫,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開口道:「我先有句話,明日如果見了面,老爺子,你老人家可千萬莫要性急,索興讓我們二叔先說。」安老爺道:「不必講,這齣戲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給我作一個好場面,還得請上姑爺、姑奶奶走走場,並且還得今日趁早備下一件行頭。」

  鄧九公問道:「怎的又要甚麼行頭?」安老爺道:「大家方才不說這姑娘不肯穿孝嗎?如今要先把這件東西給他趕出來,臨時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著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從頭上直到腳下,以至他的鋪蓋坐褥,都給他張羅妥當了。拿去他執意不穿,是去報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麼法兒呢!」老爺道:「有了更好。」鄧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別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氣性子,可真累贅!」

  安老爺笑道:「不妨,『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頷下珠?』就是老媽媽論兒,也道是『沒那金鋼鑽兒,也不攬那磁器傢伙』。你看我三言兩語,定叫他歇了這條報仇的念頭;不但這樣,還要叫他立刻穿孝盡禮;不但這樣,還要叫他撫柩還鄉;不但這樣,還要叫他雙親合葬;不但這樣,還要給他立命安身。那時才算當完了老哥哥的這差,了結了我的這條心願!」

  鄧九公道:「老弟,我說句外話,你莫要鎊張了罷?」老爺道:「不然。這其中有個原故,等我把原故說明白,大家自然見信了。但是這事不是三句五句話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們今日須得先排演一番。但是這事卻要作得機密,雖說你這裡沒外人,萬一這些小孩子們出去,不知輕重,露個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預先知覺了,於事大為無益。如今我們拿分紙筆墨硯來,大家作個筆談。——只不知姑奶奶可識字不識?」褚一官道:「他認得字,字兒比我深,還寫得上來呢。」老爺道:「這尤其巧了。」說著,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紙筆。

  列公,趁他取紙的這個當兒,說書的打個岔。你看這十三妹,從第四回書就出了頭,無名無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說了句人稱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誰,甚麼來歷。這書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爺知道他的根底,這可要聽他的姓名了,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要鬧甚麼筆談,豈不惹聽書的心煩性躁麼?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煩勿躁。這也不是我說書的定要如此。這稗官野史雖說是個頑意兒,其為法則,則與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後才得有個間架結構。即如這段書是十三妹的正傳,十三妹為主位,安老爺為賓位,如鄧、褚諸人,並賓位也占不著,只算個「原為小相焉」。但這十三妹的正傳都在後文,此時若縱筆大書,就占了後文地步,到了正傳寫來,便沒些些氣勢,味同嚼蠟。若竟不先伏一筆,直待後文無端的寫來,這又叫作「沒來由」,又叫作「無端半空伸一腳」,為文章家最忌。然則此地斷不能不虛寫一番,虛寫一番,又斷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過來,如此如此」八個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這文章的筋脈放在後面去,魂魄提向前頭來。作者也煞費一番筆墨!然雖如此,列公卻又切莫認作不過一番空談,後面自有實事,把他輕輕放過去。要聽他這段虛文合後面的實事,卻是逐句逐字針鋒相對。列公樂得破分許精神,尋些須趣味也!

  剪斷殘言。卻說那褚一官取了紙筆墨硯來。安老爺便研得墨濃,蘸得筆飽,手下一面寫,口裡一面說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須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寫了一行給大家看,道:「那姑娘並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這個字,他的名字是這兩個字,他這『十三妹』三字,就從他名字上這字來的。」大家道:「哦,原來如此。」安老爺又寫了一行,指道:「他的父親是這個名字,是這等官,他家是這樣一個家世。」鄧九公道:「如何?我說他那等的氣度,斷不是個民間女子呢!這就無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這我又不明白了,既這樣說,他怎的又是那樣個打扮呢?」安老爺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寫了幾句給大家看,道:「是這樣一個原故,就如我家,這個樣子也盡有。」大家聽了,這才明白。

  安老爺又道:「你大家道他這仇人是誰?真算是個天大地大希大滿大無大不大的大腳色!」因又寫了幾個字指給眾人看,道:「便是這個人!」鄧九公道:「啊哎!他怎的會惹著這位太歲,去合他結起仇來!」安老爺道:「他父親合那人是個親臨上司,屬員怎生敢去合他結仇?就是為了這姑娘身上的事。」說著,又寫了兩句,指道:「便是這等一個情節。無奈他父親又是個明道理、尚氣節的人,不同那趨炎附勢的世俗庸流。見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賢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籠,這事他絕不吐口應許。那一個老羞成怒,就假公濟私把他參革,拿問下監,因此一口暗氣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親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這便是他誓死報仇的根子。」

  鄧九公聽了,輪起大巴掌來,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道:「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鄧老九有了兩歲年紀,家裡不放我走,不然的時候,我豁著這條老命走一蕩,到那裡,怎的三拳兩腳也把那廝結果了。」安老爺道:「不勞你老兄動這等大氣!」因又寫了一行,指道:「這人現在已是這等光景了。」

  鄧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聽見誰說過一句來著,因是不幹己事,就不曾留心去問。這也是朝廷無私,天公有眼。這等說起來,這姑娘更不該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誰到底說他該去來著?都不是你老人家甚麼『英雄』咧,『豪傑』咧,又是甚麼『大丈夫烈烈轟轟作一場』咧,鬧出來的嗎?」鄧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這些彎子轉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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