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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3)


  一時,安太太合張太太分賓主坐下,丫鬟倒上茶來。安太太便讓張姑娘上坑去坐。只聽他低聲款語答道:「這斷不敢。我張金鳳此番隨了爹媽護送公子到此,原說給太太作些針線,或者作個指使,才不是閑茶閑飯養閒人,日後名分所關,如何敢坐。」一席話,把個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趕著他叫了聲:「我的兒,你千萬不要如此!你在廟裡合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媒人說的話,我都盡情的知道了。你聽我告訴你,不但人家那番恩義不可辜負,就是平白的見了你這樣一個人,這門親我也願意作。你放心罷!」張姑娘聽了這話,心裡先一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說著,又叫:「玉格呢?」公子答應了一聲進來。安太太道:「我細想這樁事,你媳婦方才的話,是因你那日在廟裡辭婚,他得站住女孩兒的身分。你辭婚是因不曾稟過我同你父親,不敢自主,你得循著人子的道理。如今雖不曾回你父親,見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麼原故呢?第一,聽著路上的情形,他這心地兒、性格兒,是無可講了;就據這模樣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媳婦兒來。至於那貧富高低的話,不是咱們書香人家講的;我就見有多少人家,因較量貧富高低,又是甚麼嫡庶,誤了大事。這話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兒,也沒甚麼不願意。我估量著你父親也必願意。這又怎麼見得呢?你還記得臨出京的時候,你父親說過:『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裡、北村裡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這局面來,這豈不是姻緣前定麼!咱們今日就一言為定,不必再商。」張姑娘聽到這裡,心裡早兩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過頭來便問張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張太太道:「我們是個鄉下人兒,攀高咧,沒的怪臊的,可說個啥兒呢!俺這閨女可十個頭兒的不弱,親家太太,你老往後瞧著罷,聽說著的呢!」安太太帶笑答應著,又問公子道:「你們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個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補著下個定禮罷。」說著,把自己頭上帶的一隻累金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給張姑娘插在籫兒上,說:「第一件事,是勸你女婿讀書上進,早早的雁塔題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鐲子褪下來,給他帶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說:「和合雙全的罷。」張姑娘此時心裡可是三塊石頭落了地了!

  帶好釵釧,才要下拜,安太太攔道:「這點東西,倒不要拜。今日是個好日子,你就先認了婆婆,咱們娘兒們好天天兒一處過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麼呢!至於你們磕雙頭成大禮,那可得等你公公出來,擇吉再辦。這大節目是錯不得的。」當下早有僕婦丫鬟鋪下紅氊子,仍是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扶著那張姑娘,便在紅氈上插燭也似價拜了四拜。

  安太太便坐著受了禮,說:「你們攙起大奶奶來,吉祥話兒留著磕雙頭的時候再多說兩句罷。」張姑娘磕頭起來,便裝了一袋煙,給婆婆遞過去。把個張太太一旁樂的,張開嘴閉不上,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裡都是這大盤頭,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這打扮可不隨溜兒,不咱也給他放了腳罷?」安太太連忙擺手說:「不用,我們雖說是漢軍旗人,那駐防的屯居的多有漢裝,就連我們現在的本家親戚裡頭,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

  原來張姑娘見婆婆這等束裝,正恐自己也須改裝,這一改,兩隻腳蹅蹅蹅蹅的,倒走不上來,今聽如此說,自是放心。

  安公子卻又是一個見識,以為上古原不纏足,自中古以後,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時改了,轉不及本來面目好看。聽母親如此說,更是歡喜。在外間屋裡端了一碗熱茶喝著,呲著牙兒不住的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陳些的人便來慪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兒見個小媳婦子先臉紅?這時候怎麼不羞了?」公子笑著道:「你們不用慪我了!正經倒碗熱茶我喝罷。」晉升家的道:「我的小爺!你手裡端的那不叫熱茶嗎?咱的了,樂糊塗了?」說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將起來。

  正熱鬧著,外邊家人將銀子行李一起起的搬來,交代明白。那輛車並牲口就交給店裡照看餵養。晉升已在前層收拾了兩間潔淨店房,預備張親家老爺住。一時行李發完,張親家老爺過來,安太太忙叫請。請了進來,只見他穿一件搭襪口的灰色粗布襖,套一件新石青細布馬褂,系一條月白標布搭包,本是氊帽來的,借了店裡掌櫃的一頂高提梁兒秋帽兒。

  見了安太太,作了一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只得手摸頭把兒,以旗禮答之。進房坐下,茶罷,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謝,又把方才的話告訴一遍。那親家老爺到也本本分分的說了幾句謙虛話,又囑咐了女兒一番。雖說是個鄉下風味兒,比那位親家太太,就怯的有個樣兒多了。坐了一會,便告辭外邊坐去。安太太又說:「你們親家兩個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說話罷。」那老兒答應著,站起去了。安公子這才敢去見父親,並討了母親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樣說法,一一的教導他明白。這裡便催著給親家太太擺飯。

  書中且不表這邊的事。卻說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裡,轉瞬將近一月。那銀限日緊,手下湊了不足千金。寄烏學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見回音。梁材進京,往返總須兩月,且不知究竟辦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場詩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許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場就動身了啊,還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雖有幾個朋友可談,在這縣衙裡又不得常見,只有程相公陪著談談,偏又是個不大通的。雨夕風晨,十分悶倦。

  這日飯後,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裡破悶,只聽牆外人聲說話,像有客來的光景。正待要問,隨緣兒慌張張的跑進來,說:「奴才大爺來了。」老爺也不免唬了一跳。說著,公子早已進門,請下安去,起來趕了兩步,跪在老爺膝前,扶了腿,失聲要哭。安老爺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異地相逢,也不免落淚。只是嚴父慈母,所處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點頭拉起公子來,說道:「你可出來作甚麼?」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斂神拭淚答道:「正在場前,聽見父親這個信息,方寸已亂,自問下場也作不出好文章來;便僥倖中了,父親現在這個地方,兒子還何心顧及功名末節?所以忙得不及下場,趕來見見父母。」老爺歎息了一聲,說:「這卻也難怪你,父子天性,你豈有漠然不動的理。不過,來也無濟於事。我已經打發梁材進京去了,算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動身的。我早已料道你聽見這信必趕出來,所以打發梁材兼程進京。一來為止住你來,二來也為將家裡現有的產業折變幾兩銀子,湊著交這賠項。你這事雖不在行,到底還算個作纛旗兒。如今你又出來了,這怎麼樣呢?」說著皺了眉,宛轉思索。

  公子見這光景,回道:「這事已經遵父親的主意,辦妥當來了。」老爺道:「你方才說不曾見著梁材,自然不曾見著我的諭帖,從那裡遵起?」公子道:「兒子想,除此也別無辦法,所以大膽就作主這樣辦了。」老爺道:「這倒難為你長了。只是我計算,多也不過二千余金,終究還不足數。強如並此而無,且慢慢的湊罷了。」公子道:「據現有的數目,大約也敷衍著夠了。」老爺說:「這又是不知物力艱難的孩子帖了。如今我這裡才有不足千金,搭上這項,不過三千金。我雖致信烏克齋,他在差次,還不知有無,便有,充其量也不過千金,連上平色,還差千余金呢!你看著世上的銀子就這等容易?」

  公子回道:「兒子此番帶來約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烏克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爺聽了這話,把臉一沉,問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許多銀子?我平生於銀錢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財之誼,也須誼可通財的才可作將伯之呼;你若借了這事,向親友各家不問交誼一概的沿門托缽搖尾乞憐起來,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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