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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2)


  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驥只為自己沒眼力、沒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網,被那和尚綁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了。此恩終身難報,怎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因何前來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個姓名,待我安驥稟過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圖報。」

  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了!你那圖報不圖報的話,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那張金鳳說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裡也一定要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跪下了。」

  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說:「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明來歷,不然叫你們大家看著我這個樣兒,還是《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雲囊》的梅花娘?還真個的照方才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筋斗』呢?我的姓名雖然可以不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大家聽了,都稱了聲「十三妹姑娘」。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積伶了。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

  只見他不容再問,便長籲了口氣,眼圈兒一紅,說道:「你們要知我的來歷,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作過朝庭的二品大員。」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一福,道:「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這話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轟轟烈烈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他紫誥金閨,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合強盜撒對兒的麼?」那張老道:「甚麼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呢!」

  安公子接著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

  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著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一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說到這裡咽住,把臉一紅,又說道:「卻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廝。他就尋個縫子,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裡。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首級,要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麼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闔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親九泉之下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上有老母,下無弟兄。父親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機事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上忍了這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地五十裡地開外的一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餘歲,真算得個不讀詩書的聖賢,不怕勢利的豪傑!不想到了那裡,正遇著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乎把前半世的英名搦盡。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一口大氣來。他便情願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個反面。曹操曾說:『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是只願天下人受我的好處,不願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不曾受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裡村中眾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服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黹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活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襻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得靠著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

  那安公子聽到這裡,問道:「姑娘,世間那有個沒主兒的銀錢?」

  姑娘道:「你是個紈袴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折變了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那清官能吏,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耕種刨鋤,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污吏,不顧官聲,不惜民命,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的,他便賺主人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卷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結交官府,盤剝鄉愚,仗著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兒錢』。凡是這等,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這句話要說白了,就叫作『女強盜』了。」

  公子說:「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昆侖、古押衙、公孫大娘、線娘等輩,皆不足道也!『強盜』雲乎哉!『強盜』雲乎哉!」

  姑娘忙攔他道:「算了,夠酸的了!」

  那張金鳳接著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況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般的本領?倒要請教。」

  那姑娘道:「這也有個原故。我家原是歷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裡就了武職,便講究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那時我在旁見了這些東西,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我性情合這事相近,閑來也指點我些刀法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種兵書,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這刀法、槍法、彈弓、袖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但遇著歹人,或者異怪物事,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為,就把個紅粉的家風,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我的來歷。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著黎山老母學來的。」

  張金鳳也嫣然一笑。

  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安公子說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那個陀頭尤其兇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就斷送了他?今聽如此說來,原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講這些閒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店怎的個遇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只是我臨別的時節那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著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麼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裡來?倒要請教。」

  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說道:「姑娘,你問到這裡,我安驥誠惶誠恐,愧悔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在店裡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發怕將起來。正說著,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那褚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裡一齊在旁攛掇,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走。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啞吧畜生也欺負起人來,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他還不知跑到那裡才止。偏偏的又投了這凶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大事,已經十死莫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俠腸埋沒得曖昧不明,我安龍媒真真的愧悔無地!」

  十三妹道:「你也曉得後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你連那騾子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才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

  安公子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此話怎講?」

  那張老夫妻二人合張金鳳聽了這話,更摸不著頭腦。只聽姑娘望著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今日因母親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裡說話。我騎著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事?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後,要聽聽這樁事的方向來歷。」

  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麼人呢?」

  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說著,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明,臨別又如何諄諄的囑咐安公子不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向張金鳳並張老夫妻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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