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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3)


  閒話休提。卻說安公子經了這番的糟擾,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害臊,又是傷心,只有盼望兩個騾夫早些找了褚一官來,自己好有個倚靠,有個商量。正在盼望,只聽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陣牲口蹄兒響,心裡說是:「好了,騾夫回來了!」他可也沒算計算計,此地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有多遠?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騾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騎了牲口去的?一概沒管。只聽得個牲口蹄兒響,便算定是騾夫回來了。忙忙的出了房門兒,站在臺階兒底下等著。

  只聽得那牲口蹄兒的聲兒越走越近,一直的騎進穿堂門來,看了看,才知不是騾夫。只見一個人騎著匹烏雲蓋雪的小黑驢兒,走到當院裡,把扯手一攏,那牲口站住,他就棄鐙離鞍下來。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東,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個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絕色的輕年女子。只見他生得兩條春山含翠的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廂帶著兩個硬紅墜子,越顯得紅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麼出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豔如桃李之中,卻又凜如霜雪。對了光兒,好一似照著了那秦宮寶鏡一般,恍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公子連忙退了兩步,扭轉身子要進房去,不覺得又回頭一看,見他頭上罩著一幅元青縐紗包頭,兩個角兒搭在耳邊,兩個角兒一直的蓋在腦後燕尾兒上;身穿一件搭腳面長的佛青粗布衫兒,一封書兒的袖子不卷,蓋著兩隻手;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裡想道:「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但是親友本家家裡我也見過許多的少年閨秀,從不曾見這等一個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麼這樣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麼原故呢?」一面想著,就轉身上了臺階兒,進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藍布簾兒來,巴著簾縫兒望外又看。

  只見那女子下了驢兒,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頭兒上,把手裡的鞭子望鞍橋洞兒裡一插。這個當兒,那跑堂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就往西配房盡南頭正對著自己住的這間店房裡讓。

  又聽跑堂兒的接了牲口,隨即問了一聲說:「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罷?」那女子說:「不用,你就給我拴在這窗根兒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臉水、茶壺、香火來,放在桌兒上。那女子說:「把茶留下,別的一概不用,要飯要水,聽我的信。我還等一個人。我不叫你,你不必來。」那跑堂兒的聽一句應一句的,回身向外邊去了。

  跑堂兒的走後,那女子進房去,先將門上的布簾兒高高的吊起來,然後把那張柳木圈椅挪到當門,就在椅兒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煙,一言不發,呆呆的只向對面安公子這間客房瞅著。安公子在簾縫兒邊被他看不過,自己倒躲開,在那把掌大的地下來回的走。走了一會,又到簾兒邊望望,見那女子還在那裡目不轉睛的向這邊呆望。一連偷瞧了幾次,都是如此。安公子當下便有些狐疑起來,心裡敁敠道:「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沒些行李,進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說:「是了,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麼婊子罷?他倘然要到我這屋裡看起道兒來,那可怎麼好呢?」想到這裡,心裡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又想了想說:「等我把門關上,難道他還叫開門進來不成?」說著,趷躂的一聲把那扇單扇門關上。

  誰知那門的插關兒掉了,門又走扇,才關好了,吱嘍嘍又開了;再去關時,從簾縫兒裡見那女子對著這邊不住的冷笑。

  公子說:「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這門關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裡邊東首,靠南牆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碌碡,心裡說:「把這東西弄進來,頂住這門,就牢靠了。萬一褚一官今日不來,連夜間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兒的。無奈自己說話向來是低聲靜氣慢條斯理的慣了,從不會直著脖子喊人。這裡叫他,外邊斷聽不見。為了半晌難,仗著膽子,低了頭,掀開簾子,走到院子當中,對著穿堂門往外找那跑堂兒的。可巧,見他叼著一根小煙袋兒,交叉著手靠著窗臺兒在那裡歇腿兒呢。

  公子見了,鬧了個「點手換羅成」,朝他點了一點手兒。

  那跑堂兒的瞧見,連忙的把煙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火,把煙袋掖在油裙裡,走來問公子道:「要開壺啊,你老?」公子說:「不是,我要另煩你一件事。」跑堂兒的陪笑說道:「這是那兒的話,怎麼『煩』起來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開口,未曾說話臉又紅了。跑堂兒的見這個樣子,說:「你老不用說了,我明白了。想來是將才串店的這幾個姑娘兒,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兩個。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說,別管是誰,咱們都彎轉的了來。你老要沒熟人,我數你老聽:咱們這兒頭把交椅,數東關裡住的晚香玉,那是個尖兒。要講唱的好,叫小良人兒,你老白聽聽那個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兒!還有個旗下金,北京城裡下來的,開過大眼,講桌面兒上,那得讓他咧!還有個煙袋疙瘩兒,還是個雛兒呢。你老說,叫那一個罷?」

  一套話,公子一字兒也不懂,聽去大約不是甚麼正經話,便羞得他要不的,連忙皺著眉、垂著頭、搖著手說道:「你這話都不在筋節上。」跑堂兒的道:「我猜的不是,那麼著,你老說啵。」公子這才斯斯文文的指著牆根底下那個石頭碌碡說道:「我煩你把這件東西給我拿到屋裡去。」

  那跑堂兒的聽了一怔,把腦袋一歪,說道:「我的太爺,你老這可是攪我咧!跑堂兒的是說是勤行,講的是提茶壺、端油盤、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櫃的土木相連的東西,我可不敢動!再說,那東西少也有三百來斤,地下還埋著半截子,我就這麼輕輕快快的給你老拿到屋裡去了?我要拿得動那個,我也端頭號石頭考武舉去了,我還在這兒跑堂兒嗎?你老這是怎麼說呢!」

  正說話間,只見那女子叫了聲:「店裡的,拿開水來。」那跑堂兒的答應了一聲,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裡。直等他從屋裡兌了開水出來,公子又叫他,說:「你別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兒的說:「又是甚麼?」

  公子道:「你們店裡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麼?煩你叫他們給我拿進來,我給他幾個酒錢。」那跑堂兒的聽見錢了,提著壺站住,說道:「到不在錢不錢的,你老瞧,那傢伙真有三百斤開外,怕未必弄得行啊!這麼著啵,你老破多少錢啵?」公子說:「要幾百就給他幾百。」跑堂的搖頭說:「幾百不行,那得『月幹楮』。」說著,又伸了兩個指頭。

  這句話公子可斷斷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聽書的也未必得明白,連我說書的也不得明白。說書的當日聽人演說《兒女英雄傳》這樁故事的時候,就考查過揚子《方言》那部書,那部書竟沒有載這句方言。後來遇見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請教,他才注疏出來,道是:「『月』之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著二字也。『幹』之為言千,千之為之吊也。幹者千之替語也,吊者千之通稱也。『楮』之為言紙也。紙,錢也,即古之所為寓錢也;以寓錢喻製錢,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幹楮』者,兩吊錢也。不僅惟是,如『流幹楮』『玉幹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從聽了這番妙解,說書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諸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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